来人不是裴春暖，不是林善信，甚至不是她料想中的那个矮小瘦弱名叫刘伟的男人，而是胆小如鼠的张聪，和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看着眼生的中年男人。
姜亦想笑。
居然是张聪那个胆小鬼。
***
半晌之前，张聪正在暗骂外地男人不守信的时候，那男人又找上门了。他一见到人，脸上瞬间阴转多云，笑嘻嘻开口：“我都按照你说的办好了，赶紧把剩下的钱转我。”
“你现在打电话给她，就说跟踪她的人找到了，在河边。”
张聪面露不快：“为什么？”
那人脾气很暴躁，一脚踢到张聪的小腿肚子上：“要你打你就打，哪那么多废话，赶紧的，钱还想不想要了。”其实他是想自己打的，但是他没有姜亦号码，也嫌麻烦，索性就让张聪代替了。
眼见第二脚又要上来了，张聪赶紧往边上躲，那人对着他的屁股又是一脚，张聪毫无意外地跌倒在地，气喘吁吁地拨通电话。
“好好好，我打。”
谁知道，等张聪挂了电话，那人又再一次消失了。这次倒好，非但钱没捞着，还白白挨了两脚。这他妈的，老虎不发威还当他是病猫呢。他迅速起身，叫上正在呼呼大睡的李二麻子就往河边赶。
李二麻子劝他别掺和这趟浑水：“你不是拿了1500了吗，人不能太贪心。”
张聪怒气冲天天，骂骂咧咧的：“这是钱的事情吗？白挨的那两脚，就这样完了？看我妈的不劈死他！走，去河边！”
走了十几二十分钟，耳边便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剧烈的打斗声，顺着声音逆流而上，很快就看到河岸边的一片泥黄色的空地，此刻像一张巨大的嘴，吐出鲜红色的血液。
张聪和李二麻子都呆住了，血腥味太浓，不仅岸边的地上有，连河水都被染成血红色，远远看去，有一男一女两人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这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场景，李二麻子就如丢了三魂七魄般萎靡下来，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牙齿直打哆嗦：“救……救人吗？”
张聪也一颗心乱得七上八下，嘴上不停地说着“嗯，救……救人”。但是身体毫无反应，双腿忍不住打颤。咽了好几下口水，哆哆嗦嗦想去掏手机，但是全身乏力，手上完全没力，手机从口袋里逃出来以后就掉在地上了。
正心慌之间，只见姜亦忽然一个跃升从水里跳了出来，还连带着一股非常强烈的血腥味。张聪平日里没少杀鸡杀鸭，有时候那些山鸡特别野，已经在脖子上开了口子，还扑腾着翅膀把血甩他一脸。但是他从没怕也没慌过，不就是血吗，洗洗就好了。
但是这次不知道怎么的，又慌又乱，甚至出现了晕血的症状。二麻子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出现了强烈的耳鸣，像是听见飞机降落时候的声音。虽说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但整个人靠在张聪身上动弹不得。
李二麻子看看姜亦，又看看水面，一本正经道：“你相信人会凭空消失吗？”
“啥玩意？”张聪早就过了会怕野鬼抓人的年纪，更何况现在不是月黑风高的晚上，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简直想给李二麻子一个大嘴巴子，在这时候说什么胡话呢。
“那，那为什么刚才水里的那个男的，再也没上来？”
水下那外地男人好像真的消失不见了。
“怎么可能？难不成，淹死了……”张聪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股气音，看来是真的闹出人命了，两人均静默。
张聪皱眉，李二麻子看他，两人的目光对视、交汇，像过了一回太极推手，不断在说“你去”，“要不还是你去吧”，“算了还是你吧”。
眼见着姜亦动弹着身体打算起身，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张聪犹疑着走过去，在姜亦身边站定，沙哑着声音问：“那个……你还好吧？”
看到来人这胆小如鼠的样子，姜亦这才松下一口气，直接躺倒在地，闭上眼睛，只说：“叫120，去水下救人。”
张聪推了推姜亦的胳膊：“喂，喂，你……”
姜亦不耐烦，急切催促道：“死不了，我妈不会游泳，快去救人！”
***
等姜亦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在被人抬到担架上。她往远处看，整条河岸边都拉满了警戒线，抬头想问护士裴春暖的情况，但是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再去看周围的情况，就在她身侧不远处还放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的人被一块不那么干净的白布盖着，在姜亦眼神望过去的刹那间，风吹白布，掀动一角，露出半张男人的脸孔。
姜亦觉得自己整个人是木的，机械地扣着自己的指甲。时间真值中午，青天白日的，她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白影憧憧，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世界。
她细细盯着那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她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林善信，是她的爸爸。他死了？
的确也恨过，可是后来就不恨了。这几年她遇到了很多事，越来越理解人类的参差，理解世界上的每一份善与恶。也理解了，不是每个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他们也有不爱的权利。
有时候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也不是说的时候就在撒谎，只是做起来太难了。有时候，一个人也许精神上是很纯粹的，但很有可能他的行为与纯粹是不相干的，神奇地可以分离开。
所以就算这不是个好人，也没道理让他现在就死掉啊。
人都是复杂的。
对，人都是复杂的，很少有彻头彻尾的好人，也很少有彻头彻尾的坏人。
就像一切东西都会腐坏一样，爱恨也会。所以姜亦早就不恨他了，最多，就剩下些厌恶。现在连厌恶也没有了，人都死了，人死如灯灭，就让一切随风吧。
在被送进救护车的时候，姜亦的思绪被拉回来。她的喉咙还是很干，整个人昏昏沉沉，想找水喝。习惯性抬头上仰，触碰到手腕上打着的点滴，然后手一软，感到全身乏力。她这才发觉，好像整个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压根使不上力气。
护士小姐姐看她醒了就不安分，说：“你别动，给你打了安定，马上送你去医院。”
挣扎了一会，姜亦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河里的……那个女的呢？救上来了吗？”
“救起来了，还在抢救呢，你躺好，别乱动。”
还在抢救，那就是还有救了。姜亦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弯，露出一点弧度。
护士看了她一眼，后半句“但是”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感觉，被一道目光追着的感觉又来了。姜亦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车外，就在救护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刹那，她透过缝隙望见了正从远方疾驰而来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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