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和钟欣雅就地扎营，头一沾地就睡着了。其实只睡了两三个小时，但于朗却做了无数个梦，遇见了无数次姜亦。
第一次，是在三月初春日，C大校园里樱花飞舞，裙摆飞扬。姜亦靠在樱花树下脸盖着书沉沉睡去，樱花落在她的肩膀和发间。
于朗半蹲在姜亦面前，小心翼翼把书拿开，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回眸遇见一束阳光透过花叶打在她脸上，光影流淌交错，熠熠生辉。
春风漫卷，樱花飞舞，姜亦的眼眸重叠在花影中。
于朗心下不禁感叹：她也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安静温柔的一面啊。
正这样想着，春天过去了，迎来了漫长得让人失去耐性的盛夏。窗外的蝉声聒噪不停，显得空调房里的高山西瓜都不怎么甜了。百无聊赖，只能无趣到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
一串电话铃声打破闷热，是姜亦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理塘大草原上骑马。于朗一颗心突然重重地跳，仿佛声暴雨前的闷响。
绿草如茵，万里无云。
只见姜亦一路上笑着，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朝他走过来。笑声很轻，被风温柔地裹挟到耳边，像是风里的诗句，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变成草原上的点点星光。
他们一起策马奔腾，伴着草原的风鸣和歌声，这样自由的夏日时光变得跟树荫一样美好而深远。
他头回看姜亦，看见她控着马缰，双颊潮红，脸上满是兴奋与痛快的汗水，骑在马上一步步走向自己。
笑着闹着，一转身，又换了场景。
是在海边温柔如水的夜晚，姜亦像是从无穷远的远方疾驰而来，一见到他，低头把这一路的风霜雨雪都敛进了怀。她用长条藤叶折了一颗星星给他，两人肩并肩坐在海边，她躺在沙滩上，没说话。
于朗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姜亦太累了，脑袋垂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于是，他不描述压抑的潮涌，不提及满载风尘的心事，也不在那片春风沉醉的海岸线上，做一些熄灭烛火的事。
在这片梦境里，于朗几乎没能看清姜亦的脸，她想藏起来，那就藏起来吧。
人回来了就好，比什么都好。
最后一次和前几次都不同，是肃杀的冬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灰白色的街道笔直延伸，空无一人，满是白雾，像隆冬天里呵出的气。在那片干净的白色里，隐约可以看到姜亦站在灰蒙水汽中，对他说：“于朗，特别高兴能遇见你，我很幸运。”
说话间已经转了身，沿着白雾隐下去了。
于朗忽然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匆忙追上去。
姜亦停了脚步：“我在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成为很耀眼的人，直到现在和你说话我依旧会感到很开心。以后你不用担心四方怨气再出来害人了，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好好的活自己的人生吧，我先走了，再见啊。”
话一说完，再次转身步入那一片苍茫水雾中。
于朗眼睛湿了，本能地上前，忍不住伸手去拉她。
她的手很柔软也很凉，于朗碰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指尖有些许发颤。
于朗迫使姜亦转过身面对他，问：“姜亦，发生什么了吗？不是说好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一起面对的吗？还是你教我的。”
姜亦没说话，温和平静的面容开始缓缓地流露出一种怀念的悲伤，那神色因为蒙了冬日里的霜雪而格外晦暗。
于朗的心情显得十分温柔复杂，还想说什么，只见姜亦伸出了右手，摊开掌心给他看。
是他们都无比熟悉的两张牛皮地图，姜亦略显凉意的气息浮在耳边：“你看啊，我也不想走，可是我的命运就在这里，没办法的。”
于朗不解地抬起头，把视线从地图转移到姜亦黑白分明的瞳孔上。
就在这个时候，姜亦双手用力一推，于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就像划在冰面上的冰壶一样迅速后退，眼睁睁看着姜亦隐入无尽深渊。
他大惊失色，双手不断虚空去抓握什么东西，抓着抓着一下子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后背一片冰凉冷汗。
“于朗，你也梦见姜亦了？”钟欣雅一看于朗的表情，便猜出了七八分。
“别担心，梦是反的。”
***
姜亦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去见了一些人，交代了一些事，然后渐渐转醒。
醒来后，她第一时间看向手心，两张地图安安稳稳被她抓着，没有任何异样。
“哎，去死吧你。”心下烦躁，她气呼呼地甩开地图。
姜亦目光巡视四周，很是破落的一间小庙，香火供烛歪七倒八，地上还有飘落了一些黄纸。庙里不见有旁人，只有一尊尊面色狰狞的佛像，形似妖魅。
姜亦很快就在一对香火供奉中翻找到一个老式打火机，试用了一下，勉强还能用。
她扣动带有弹簧的扳机，啪嗒啪嗒，不断点火、再点火，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声音，兹啦一声，火焰不断上窜、熄灭、又上窜。最后那一下，她一狠心，扣动扳机不放，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火焰上。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心理上的恐惧不安几乎让她在把左手放上去的一瞬间，扣动扳机的右手不自觉松了一下。
打火机一松，火焰霎时熄灭。期间太快了，快到她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
人的自我保护反应速度实在太迅疾了。
不行，再来一次。
这一次姜亦稍微大胆了一些，把手掌心放在火焰上炙烤了将近一两秒钟才松手。
还是没有感觉？
她对自己向来没什么下不去手的，索性来个狠的！她撸起袖子，把整只手臂来来回回放在打火机上烧了一会。
手臂如沐春风，完好无损……
接着她又试着点燃头发，噗地一声，打火机灭了。
她咯咯的笑起来，几乎是笑的同时，把打火机扔进了那堆香火纸钱中，黄纸率先被点燃，接着是蜡烛油混着的各种物件，很快燃成一道火线。
姜亦往前垮了一步，站在火光中。只听轰得一声，打火机爆炸了。
眼前一片火红，双耳有暂时的失聪，强大的火花炸裂开来，又在靠近姜亦肢体的那一瞬间迅速泯灭、转向、消失。
姜亦脑子里嗡嗡的，忽然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好像，真的不怕火了。
因为那些不辨黑白的“神”的力量，真的在她体内？
那么，她……好像真的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坐下去的时候，屁股上压到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一颗小星星，用树林里很常见的长条藤叶折的，是她在某一时刻送给于朗的那那颗星星，现实和幻境无形交织。
神的力量不讲分寸，孟教授上一刻还在睹物思人，下一刻就能给自己的脑袋砸个窟窿。
我呢？
姜亦心想。
我也会有这种时候么？会失控么？那时候是不是自己就毫无意识了？
还有…
于朗……
姜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叹了口气，该告别的都告别了，她这样危险的人物，还是早点消失的好。毕竟，人的手就那么大，握不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所以便只能委屈一些，再委屈一些。
希望那些闪闪发光的梦境，给彼此的相识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吧。
于朗，如果说有什么值得伤感的，那就是我很抱歉，你的遗憾，和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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