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望着于朗悲悯忧伤的目光，语气沉重而缓慢：“七爷已经……咽气了。”
于朗把她圈在怀里，低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轻声说了句：“别看了。”
外婆总是说“先行者，终横尸荒野”，居然一语成谶。姜亦的身子有点发抖，声音也哽咽了：“是我害了七爷。”
于朗立马打断她：“别瞎说，我们都不想的。可是……”
他可是不下去了，顿了顿，只听姜亦低声道：“于朗，如果我也不小心出事了。”
于朗不干了，轻轻抬起姜亦的脸，郑重其事地说：“瞎说什么呢姜亦！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让你出事。”
姜亦摇摇头，示意于朗听她说完：“我不是故意说这些来让你生气，但是谁能逃得过一死，对吧。你听我说，我死了之后，不要给我风光大葬，也不要披麻戴孝，出殡什么的也省了吧。”
“你告诉我外婆，千万别难过，我也算死得其所嘛。对了，坟墓……算了坟墓也不要了，就让我和我外婆一样，把我的骨灰埋在一颗大树下就行。至于哪棵树，我无所谓的，最多……”
姜亦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最多，就离你们近一点吧。你们也不用给我烧纸，反正我也没所谓的。”
又是没所谓的，她还真是什么都没所谓。冷了热了生病了没所谓，流血了受伤了没所谓，现在交代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没所谓。
于朗心里头堵得慌，垂下眼帘，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
一开始，孙医生只是啜泣，到后来再也没忍住，开始嚎啕大哭。
他们三兄弟，没想到几天之内横死两人，独留他一个孤零零活着。
他边哭边替莫七爷整理衣物，胸前那个大窟窿还在流血，他索性剪了莫七爷的衣服，把布料塞进去止血。又替他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自己的那件。
换衣服的时候，莫七爷胳膊上刺的两句话格外醒目，左胳膊上是“生不怕吃牢饭”，右胳膊上是“死不怕间罗王”，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看着这两句纹身，前程往事，渐次清晰。
他和莫七爷，认识大概有三四十年了吧。
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莫七爷有三大爱好，钩鱼、纹身、打抱不平。
后两者暂且不表，单说钓鱼，莫七爷认天下第二绝对没人敢认天下第—。他那鱼竿是光溜溜的一根紫竹，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包浆厚得看不清原来的底子，随手用尖刀挑着一个小箱，里面放满了各种鱼钩，什么长物、扁的、子母钩、滚地钧………不管是什么水，不管是什么鱼，只要他想，能把水里的鱼钓绝种了。
台岛有个大潭，名叫日月潭，水深面广，而且有一条大河穿过，波光粼粼，出产大鱼。孙医生就是在潭边钓鱼的时候和莫七爷相识的。
那一年，他俩处在潭边，一连钓了七天七夜，鱼没钓上来，倒是钓来了一群无赖。那应该是台岛最出名的一群混账，挖绝户坟、敲寡妇门、收保护费，没事情干不出来的。
带头的是一个叫阿生的年轻人，总去肖老板那片店铺收保护费。孙医生开的私家诊所就是租的肖老板的店面，被阿生盯上好几个月。
阿生在莫七爷这吃了亏，现下找了帮手来寻仇。这人牛高马大，凶狠不要命，连阎王爷对付起来估计都头疼。
莫七爷哪能忍得了这种事。就是那次，莫七爷一对六，打的几个小年轻个个哭爹喊娘。结束以后，有受伤者的家属扬言要报警，他冷哼一身，连夜去纹身店里问了这两句刺青。
孙医生战战兢兢，真怕那群人伺机报复，莫七爷不屑一顾：他莫老七这辈子怕过谁！
孙医生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该收收自己的暴脾气了。莫七爷摇摇头，有时候，因缘际会，这些事刚好就让他给碰上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行侠仗义是本分，总不能站着看好戏，总得为身边人为弱势群体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回忆如海翻涌，眼眶里的泪水也如潮肆虐。只听项阳用沙哑的嗓音劝他：“孙医生，别哭了，莫七爷听见了肯定不高兴。”
孙医生已经替莫七爷整理好衣物，又去拿那把尖刀。他用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上面的血迹，递给项阳：“你和老七也算有缘，这把刀，他带在身边十多年了，你不嫌弃的话，就拿着吧。”
项阳接过刀，默然无语。
自此，除非坐飞机高铁不让带，否则他必定将这把刀带在身边。
以后的很多时候，他也还会想起这个山洞里发生的事情，想起七爷。
以后的很多很多次以命相搏的时候，他心头也总是会想起莫七爷交代他的话：“一个侠士，心里有了牵挂，自然就遇了瓶颈。”
“练刀就是修心，最忌有分别心。一个内心纯粹的侠士，心中无刀，装着宇宙万物。战时，一草一木一石一沙，甚至自己，就是一口好刀！”
其实当时听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屑的。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文明法治社会，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枪弹刀具都是受管制的。
现在想来，不免一阵唏嘘。
可还没等项阳唏嘘完，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又有了新状况。
只听那只“狗熊”呜呜呜地哭，喉咙里发出受伤时候的呜咽声，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声音很小，几乎没有人听见，除了离得最近的于朗和姜亦。
姜亦的目光慢慢暗下来，她望着于朗并不说话，凝神屏息地注视着那只“狗熊”。
狗熊在姜亦有如实质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忽而又变得更疯狂了，她一边笑一边哭，呜呜呜地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显得滑稽又可怜。
这个举动惹得于朗心中一紧，毕竟那是个披着熊皮的人啊。
只见这只狗熊灰白的目光一凛，忽然直奔过来，扑向姜亦。
待到近前，飞起一脚，狠狠把姜亦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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