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望都。
可真冷啊。
赵清珵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寻春台，耳畔反反复复回荡着唐皋说的那句‘父罪不及子’，他握拳掩唇，低低笑了出来。
父罪不及子，父罪不及子，说得好听，可他在这世上活一日，只要他的父亲身上的冤屈一日没有洗刷，他们就会被永远钉在北周的耻辱柱上，不得清白。
赵清珵独自一人走过寂寥的长街，望着头顶黑黢黢的飘着雪的天幕。
神情淡漠。
谁没别怪谁，谁让大家都活在这吃人的世道中呢。
三日后，东宫出了一件大事。
六品小官唐皋奉旨进宫，不知因何故触怒圣上，被罚廷杖五十，当场暴毙。
后同僚赵梦因酒后失言在太子跟前失仪，贬官至岭南，择日出望都。
赵梦离开望都那日是个大雪天，望都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白雪满地，赵清珵早就打听好了赵梦离开的日子，一大早便准备去望都城外的长亭碰碰运气。
没想到他在出门前，正巧碰上了赵昀。
赵昀解决好了辽东密信一事，死了的唐皋和流放的赵梦让他能够彻底的置身事外，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见着赵清珵都时脸上的笑意都变多了。
见到赵昀迎面走来，赵清珵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润鹤见过太子殿下。”
“哎，都是自家兄弟，何须多礼，你就按照寻常那般，唤我四哥就行了。”
赵清珵挂着淡淡的笑意，“既如此，那润鹤便失仪了。”
“天寒地冻的，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赵清珵面容沉静，“前些日子在寻春台与赵梦赵大人一块喝酒，近日偶然听说他要流放了，便想着出城相送一二。”说完，赵清珵晃了晃他手中的酒壶，“这不，还给赵大人拎了一壶寻春台的美人醉。”
赵清珵与赵梦的君子之交赵昀也有所耳闻，他拍了拍赵清珵的肩膀，“你与赵梦倒也算得上是秉性相投，他是个惜才之人，你又才情高洁，去送送也好，孤还要进一趟宫，你替孤好生相送，也算是全了他对孤的忠心。”
腕子上挂着的两瓶酒撞到了一起，叮当作响。
赵清珵听后微微一笑，并未做回答。
唐皋惨死于棍棒之下，赵梦流放岭南，他赵清珵是始作俑者，赵昀同样也不干净。
可如今他们两人，一个装得云淡风轻，一个装得情深义重，望都里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不是披着人模狗样的皮。
赵清珵挺着笔直的脊背，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太子府。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赵昀嘴角戳着的那一丝笑缓缓淡了下去。
心腹阿缙轻声问道：“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赵昀原本温和的眉眼变得无比冷漠，他横眉凌厉，看向大门口白茫茫的雪地，赵清珵方才走过的地方已经被积雪覆盖住了，看上去一片干净。
仿佛没有藏任何秘密。
可赵清珵进了东宫没多久，辽东密信就有了解决办法。
唐皋和赵梦，有那么巧地凑了上来了？
赵昀是在章平帝发完流放赵梦的诏令，才猛的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太顺了。
辽东的密信是冲着东宫而来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自从得知辽东那边有一封似是而非从望都发去麟都的密信后，内阁和东宫上下为此是分外焦急，却迟迟找不出解决之道。
可这一切在赵清珵出现后，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赵清珵，赵清珵。
赵昀一声轻哼。
侯在一旁的阿缙有些疑惑，“殿下，那赵世子瞧着老实本分……”
“老实本分？”赵昀眼皮垂着，又露出了那一副温和的模样，“老实本分的人，可不敢只身住进东宫呢。”
赵清珵顶着风雪，慢吞吞地走到了城外。
长亭古道，皑皑白雪覆在枯草之上，赵梦独自一人站在亭子中，押送他的官兵坐在地上喝酒，边喝一口酒，边骂骂咧咧地啐着赵梦，马上就要过年了，谁想在这个时候押送人去岭南。
“真他娘的晦气，都当上大官了，还要好那一口黄汤，这下好了吧，惹怒了太子，呸，岭南，那是什么鬼地方，一来一回都要都要开春了！”
官兵说完这话，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赵梦。
恨不得将所有归不了家过年的愤怒都发泄到他身上。
“这位兵爷，我带了两壶好酒，天寒地冻的，喝杯酒暖暖身子再上路岂不很好？”
一双骨节修长如玉般洁白的手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原本还在骂骂咧咧的官兵突然就卡壳了，抬头，只觉得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恍若天人。
一身纯白的鹤裘与天地都融在了一块，长发如墨，齿若编贝，长得精致却不女气，眉眼间惧是清冷，身姿挺拔的就像是雪地里的松柏，坚韧不折。
“赵大人。”赵清珵缓步走进了亭子中。
赵梦听见了这一声呼唤，他的身形在料峭寒风中抖了抖。
但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赵清珵，目光落在白茫茫一片雪原的远方。
“赵大人，您是打算连见都不肯见在下一面了吗？”赵清珵的语气无奈。
他将酒壶递到了赵梦跟前，就见赵梦面无表情地接过酒壶，才闻了一口，就知道这是寻春台的美人醉。
“赵大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赵梦冷声道：“大可不必。”
“赵世子您不是什么君子，我与您也不是什么故人。”
赵梦再没了从前的风流洒脱，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袖口处血迹斑斑，一看就知他从昭狱中出来后便再未换过衣裳，原本尚且能够算得上清瘦的面容到如今也就只剩下干瘦。
一双眼珠子挂在褶皱的脸上。
看上去憔悴极了。
赵清珵喝了一口冷酒，抓了一把挂在廊下的积雪，积雪在掌心融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空旷寂寥的天地间，唯独这水声听着格外清晰。
赵清珵就是在这一片滴答的水声中，缓缓开口：“赵大人，我知晓你如何看我想我，无非觉得我是鄙薄小人，工于心计，寻春台中故意接近您，然后惹得太子生疑，继而生出了如今的这许多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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