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流光觉得自己太帅了。
今夜以一己之力逼退豺狗群,又在自己身上划了这么多口子之后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实在是给他们山鬼长脸。
说不痛是不可能的,刚才下刀子的时候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但再痛都得忍着,谁让她弄丢了金铃,遇此危难情形才只能用上人符十二刀。
以身为符,是为人符。
都说仓颉造字一担黍,传于孔子九斗六。
便也就是说仓颉造了一担米那么多的字,却并未完全传给孔子,只传了九斗六升。至于剩下的四升去了哪里——据言是成了符咒,唯有特定的人才能看懂。
而她那枚被人抢了的金铃上,垂挂下来的铃片,同样刻满了符咒。
是以那枚铃铛在她手里,便可号令山中飞禽走兽。
这也是她能坐上王座的原因。
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这铃铛到了旁人手里没有半点用处,顶多当一个样式还算好看的装饰品,挂一挂拨一拨,再无旁的用处。
所以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要抢她的金铃,明明没有用啊——难道只是想把玩一二?
金铃丢失,但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号令山兽——她本身能催动金铃,就说明她与金铃是为一体,以她身为载体,上下划开十二道口子,再以身舞出符咒样式,亦能达到效果。
且会比金铃更快。
只不过这痛她是再不想吃了,接下来的山路中不知还会遇上多少山兽,而去到目的地,必然也是要避山兽的,这浑身的伤留着有用,能少划一次就少一次吧。
但问题也来了,要是不包扎伤口,她的大片皮肤就只能这么裸露着,若只她一人当然无所谓,然而这边上还有两个大男人,她多少还是要有所谓的。
思量片刻,她最终还是开口道:
印流光要不然……还是,包扎一下?
尤川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就笑,极轻极柔,像是在笑印流光的随性多变,又像是妥协。
印流光靠着一块大石坐下,抬起胳膊招呼尤川:
印流光你来。
尤川顿了顿。
敢情是拿自己当手下人使了?
不过他又一想,怎么说刚才她都救了自己和侯卿,上回自己救她的时候她还给了谢礼,那么这次他替她上个药,是不是也算报答救命之恩了?
侯卿将两人瞅了一眼,心下会意,随即去别处继续吹他的笛子。
那笛声有一搭没一搭,拖拖拉拉尖锐刺耳,在这薄凉月色下更显几分诡异。
印流光别吹了。
印流光嫌烦,
印流光再把别的东西招来。
侯卿月下独奏。
侯卿甩了甩头发,
侯卿这么有品位的事情,才符合我的身份。
印流光翻了个白眼,没心情与他计较。
恰巧此时尤川沾着药膏往她手臂上抹,疼的她一颤,又怒道:
印流光轻点!
然后又像是意识到不该以如此语气待人,遂软了几分,委屈道:
印流光疼。
尤川的动作微微一滞。
随后又笑,心说王座就是王座,就算服软也不是真的服软,不说是委屈,反倒是责怪的意味更浓。
再看那伤口,只觉触目惊心,尤川在心中轻轻一叹——她倒是对自己下得去手。
和伤员计较什么,尤川又笑,眉眼松软几分。
印流光少祀官笑什么?
印流光垂着眼看了看自己,又看向尤川,
印流光我哪好笑了。
尤川也不知为何心情不错,竟还起了调侃的心思,就边包扎边胡诌:
尤川扯谎、娇纵,还爱给自己脸上贴金,我笑的便是你这性子有趣。
这话说出口,尤川也不知道印流光要如何挤兑自己。然而等了半晌,却不听有话传来,再抬眼看时,竟见印流光已经歪着头睡过去了。
想必是累的狠又受了伤,方才精神太过紧张集中,此时松懈下来,便再抵挡不住睡意。
薄月透过层云落入林间,丝丝缕缕留在印流光的睫毛尖处发着光,看起来漂亮又金贵,像极了她本人。
但尤川觉得她的美并不是脆弱易碎的,反倒是舒张外露着,张扬明丽。
药膏很快将伤口包裹,尤川又替她缠上纱布,一一打理仔细。
侯卿你很细心啊。
尤川瞥了眼树上,侯卿方才见印流光睡着,就不再吹笛,现下正摆弄着上头的花纹。
尤川嗯。
尤川一边收拾一边应着,
尤川我是她手下。
侯卿说谎。
侯卿将骨笛插在腰间,又抬手枕于脑后,一派逍遥真仙人的形容,
侯卿你不是。
尤川被他说笑了,问:
尤川你哪里看出来?
侯卿望了望月亮,沉吟片刻,道:
侯卿你比她有品。
*****
睡觉果然是养人精神的。
就算后背石头膈人,夜晚又有凉意,印流光也睡的十分深沉,是以一早醒来气色好了不少。
再看自己的手臂和腿,伤处都已经缠上纱布,看包扎的手法十分地道纯熟,既极好地保护了伤处,又半点不影响她行动。
印流光多谢了。
说着就笑,双眸弯弯如春水动人,又有几分凌厉,像只猫儿一样娇惯,总也不收敛锋芒。
尤川见着她笑,像是被感染,亦浅浅弯了嘴角。
印流光又动了动手腕,以确保在动作上不会受了影响。末了又站起身,朝着山中深处一望,道:
印流光走吧,就快到了。
闻言侯卿就从树上跳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全然一派已经准备就绪的模样,那架势,仿佛他才是此次行动的重中之重。
山鬼是擅长借山势寻山脉的,印流光坐山鬼头把交椅,自小探山巡山便如常事,对何种山体有何种山势走向了如指掌。这十万大山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山,借着骨子里对山势的直觉判断,她探得也不辛苦。
原本尤川是觉得深山里危险重重,就连他这个万毒窟的少祀官进山,也不得不时时刻刻打起精神来认真堤防。不过现在因着印流光的缘故,他竟觉得格外松弛,颇有些疲懒的意味。
果然,人只要一旦陷入到疏松的环境中,再要提高警惕就难了。
三人走了大半天的功夫,山中天黑的早,太阳西沉之时,就听印流光说了句:
印流光到了。
万丈晚霞自山体之后浅浅浮起,橙黄交接着,到空中又成了深深浅浅的紫,让人不由惊叹于自然的造化。
如此美景在万毒窟也是常看,然此时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特定的情形,尤川仰头望着,竟从心中生出些许敬畏。
也或许,人生来本就对自然充满着敬畏,亘古不变。
面前是一个大的斜坡,印流光二话不说,直接爬了上去。
坡度很陡,三人手脚并用,爬到顶上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
尤川暗暗抽了口气。
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他依稀能瞧出面前有一团巨大的黑暗,比这山中的黑暗还要暗上许多。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在你凝望着它的同时,它也以无声的咆哮回应着你。
印流光就是这了。
印流光很是得意的冲两人挑了挑眉,
印流光今晚上睡觉,等天亮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