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周军大败长治，这一仗可谓打得相当漂亮。周帝郭子岩十三岁入行伍随父征战沙场，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如果说太原之战，覆灭北汉，是他生平第一仗，足以让他名垂青史，那长治之战当居其二。

太原之役出兵在奇，长治之役出兵在险。长治之所以能与周军对峙一年，全仗太行山天险。周军北伐声势浩大，老将白世显必然全阵以待，郭子岩命副将公孙弘从南面佯攻，吸引汉军主力，命大将赵元朗从太行山北面小路包抄。关键时刻北汉大将赫野反叛投敌，引周军入北大营。周军可谓如虎添翼，势如破竹，仅用两天便拿下长治。

原本旗杆上悬挂着的汉，转眼间被周所取代。周大营正在清点阵亡将士，收编战俘，清点人头，焚烧尸体。正可谓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大王旗。

周大营

周帝郭子岩并未卸下铠甲，他信步走出主帐，看着漫天星河，夜里的长风吹起他肩上朱红色的披风。

“陛下，夜里风冷，小心着凉”副将元朗拿来一大氅给他披上

“他还是不吃不喝？”子岩并未回头

“是啊…”元朗答道

“元朗，你随朕走一趟”

二人来到看守白老将军帐中，为防止他自戕，守卫他的士兵，不得不把他五花大绑。

看到头发花白颓然倚在墙上的白父，子岩难免有了恻隐之心，他上前欲给他松绑，却被元朗拦住，“陛下小心，还是让末将来吧”

他知元朗护主心切，怕敌首趁机行刺，忙摆手说道“白老将军乃当世豪杰，一世光明磊落，岂容尔等揣度？”

“元郎知错！是元朗狭隘了，望白老将军见谅！”元朗将军忙朝白父肃然一拜。

子岩亲自为白父松绑“让岳父大人受辱，是小婿的错，小婿待会儿亲自为岳父大人斟酒敬茶，求岳父大人海涵！”说着解下身上的大氅，亲自为他披上

白老将军眉目低垂并未正眼瞧他，“老夫有三个女儿，小女盼兮尚未婚配，另外两个女儿年纪尚幼，何来的女婿？大周皇帝陛下想攀亲，这亲事可不能乱攀啊”

当着下属的面，被老丈人这么一呛，子岩多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岳父大人的回信，小婿怕牡丹伤心，没敢让她看，小婿与牡丹真心相爱，未能立牡丹为后实属妥协之计，岳父大人归顺大周，就是我大周忠武侯，届时立牡丹为后旁人再不会多言！岳父大人往长远了看，您是大周国丈，您的外孙将来是我大周的太子，来日我大周一统天下，这江山有您白家一半的血脉”

白老将军微微一笑，笑中带着轻蔑“哦，你是说我那逆女呀，她本汉帝之妻，当日汉帝蒙难，她未能守节，毫无廉耻给她杀夫仇人作妾，已被我逐出宗祠，白家世代忠烈，焉有一女二嫁之说？”

吕子岩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暗想，这个白老将军当真不识时务，你是我大周俘虏，若不是看在牡丹的面子上，我堂堂九五之尊又怎会在这里与你浪费口舌？你却屡屡中伤牡丹，好生气人！

吕子岩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不得不避开牡丹这个话题，“白老将军既然说白家世代忠烈，敢问白老将军忠于何人？”

“自然是汉帝，汉帝蒙难之际，吾辈不能为圣上报仇，如今大汉基业已毁，吾唯一心愿就是追随圣上于九泉之下！”说起汉帝，老将军茫然的望着前方，不禁神情悲怆

“依我看来，老将军的忠，不过是愚忠。自朱温灭唐以来，诸侯混战割据，百姓民不聊生。能结束战乱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君，才是明君，追随这样的君主，纵然九死也不悔。你那汉帝自即位以来，偏安一隅、谄媚契丹、猜忌臣子，趁我父为他征战之际，杀我父一家三十七口，连襁褓中的婴孩尚不放过！此等小人哪里值得你拿性命追随？此等卑鄙之辈，哪里值得你把女儿托付于他？又哪里值得牡丹为他守节？”吕子岩说着情绪愈发激动，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

许久未听到如此慷慨的言论，白老将军不由得看向眼前这年轻的皇帝，从头到脚得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双目与他对视，眼神中透露着欣赏，不过只这一瞬，神情渐渐悲凉，他长叹一口气，放缓语调：“年轻人呀，汉帝杀你父三十七口，那么你呢？你又可曾放过他一个皇子皇孙？刘氏皇族一百零九口可有一人逃过你的刀下？老夫没记错的话汉帝那小皇孙也不过两岁啊！你看看你自己，你与那汉帝又有何差别？”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似有泪光闪烁，声音也变得苍凉悠远：“年轻人，你想给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可你想想那些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周男儿，再想想那些战场上被周军践踏如泥的北汉儿郎，哪一个不是百姓家的骨肉？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儿郎？年轻人啊，你看看你那双手，又沾染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口中的骨，难道不是你的民吗？”

听到他如此说，子岩不禁哑口无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沾染了数不尽的鲜血…十年了，十年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啊…每当大战结束清点战场，那堆积如山的尸体，要连烧三日才烧的干净！那种皮肉焦灼的味道，那战场久久不散的硝烟，他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

“年轻人啊，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生逢乱世，百姓连刍狗都不如，你想要开拓的太平盛世，这道路却是无数黎民百姓的尸骨铺就的啊！敢问我民何辜？天下万民何辜？”说到此白老将军不禁老泪纵横。

吕子岩看向白父，兴许是许久未与人讨论这惨绝人寰的世道，此刻他竟有些惺惺相惜“白老将军，这世道如此，要怨也只能怨咱们没生在太平时候。可如果这太平盛世我辈不去开创，它就永远不会到来！兴许我辈难享太平，但不能叫后辈子孙难享太平！生逢乱世就当结束乱世开创盛世，不论前路有多艰难，这终究是我辈之使命！”

白父看向吕子岩，眼神中透露着欣赏：“好后生！”

“白老将军，归顺大周吧！子岩素来仰慕白老将军盖世豪杰…将来，”

白父却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悠悠说道：“年轻人，我老了，太平盛世是看不到了，未来就看你们的了！”

吕子岩见多说无益，终叹了一口气，侧脸朝赵元朗说道 “传朕旨意，送白老将军归乡，沿途不得为难！”

“归乡？故国已灭，家国不在，何处归乡…”白父双眼微闭，悠悠念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道的是黍离之悲亡国之情，吕子岩听罢不好再说什么，他说的没错，的确是他灭了他的国，毁了他的家…他本是始作俑者又如何能安慰被迫害者，他不再言语，转过身去，朝帐外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待他回过头来，白老将军已经一头撞柱子上，倒在地上，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爹！”

吕子岩闻声看去，只见是牡丹满目震惊的立在帐外！

牡丹踉踉跄跄的跑向父亲，把父亲抱在怀里，用手按住头部血流不止的伤口，哭道“阿爹！你醒醒，不要吓我，阿爹…我是牡丹，你的小牡丹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赵元朗连拉带扯的把军医拽至帐中，军医探了探脉息，摇了摇头…

那白老将军似乎尚有知觉，伸出手来看着女儿，似乎想为女儿擦泪，又像是想要摸摸女儿的脸，嘴巴一张一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下…

“阿爹…阿爹你醒醒，不要丢下女儿，女儿知道错了，女儿来看你了，求求阿爹醒过来啊…”牡丹抱着父亲，不住得晃动，泪如雨下“阿爹不要离开女儿，女儿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女儿以后什么话都听你的…求你醒过来呀…”

不知哭了多久，牡丹终于不再哭泣，只是轻轻的在那里抽泣着，吕子岩走上前去揽住牡丹的肩膀“牡丹，阿爹已经去了，你还有我，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是你逼死了我阿爹！”牡丹将他的手拂去，怒目而视，目光决绝，一字一顿的说道“吕子岩，你听着，我与你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牡丹，我也不想这样！你要听我解释，牡丹！”吕子岩从未见过这样的牡丹，心里一阵慌乱

“不用解释了！你出兵长治的那一天，就已经想到这结果！”牡丹看向吕子岩，冷冷说道“吕子岩！我恨你！我白牡丹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你！”她声音很平静，却字字诛心

“白牡丹，你…你说什么？”吕子岩难以置信，似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

她放下父亲，缓缓的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打向他的脸，啪的一声，他的脸被她打的偏向一旁。

所有将军、士兵、军医见皇帝陛下被打，连忙下跪，唰唰跪成一排，等候陛下雷霆之怒

子岩定了定神，并未作声，像无事发生一样，伸出双手揽住牡丹的身子“你只是受了刺激，我扶你回去休息！”

牡丹一边崩溃大哭一边拼了命的挣扎，“吕子岩！你放开我！你别碰我！我恨你！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你还我阿爹！你还我阿爹！”她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状如疯妇。挣扎之中，她突然往后一倒昏厥了过去。

吕子岩眼疾手快抱住了她，把她拦腰抱起，朝帐外走去，“快，军医！”那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