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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鸟亦无归

荒草人间

他告诉我,待我故乡白雪落梅枝,他便回来见我。

可是我似乎忘了。

我的故乡,是永远不会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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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就是困于林中的倦鸟,你是驰骋桀骜的奔狼,你要追逐朝阳”。

“我是没有归属的倦鸟,游荡于密林”。

///

我是一个南方姑娘,家住江南的一个小城。

我的故乡有一个清幽的名字,南平。

我自小在城里长大,南平城依山傍水,一条清亮的小溪弯弯曲曲贯通整座城。溪水的旁边白墙墨瓦,空气中都带着一丝潮湿。

小城很偏僻,交通也不方便,想要置办一身好的行头也要行舟十余里,去到山外。

那是每一个女子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

自小我便是听着雨声长大的,清亮小巧的雨滴敲在青石板路上,一声一声荡漾,荡漾在小巷的回声里,荡漾在我的心底,仿佛在我心里刻上了来自家乡独有的印记。

就在那年的一个雨天里,在漫天雨声荡漾回响里,我遇到了那个少年,那个一身洁白的少年。

///

雨天,清寂。

我举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护住怀里的盐,凝神听着雨滴在我油纸伞上蹦跶,随后又落到地上去,一声一声清透的回响叩响我的心底。

下了雨的江南是极美的,有烟雨的朦胧,有风的轻柔,有雨的浸透,美的像一幅山水画,带着山水之间独有的古韵清幽,不凡烟火气,恰似仙子居。

正准备拐弯进入小巷,我在小巷口意外看到了一个比我大概小一些的少年。

少年没有带伞,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洁白的卫衣上蹭上了一些墙灰,面上也带着一丝疲惫。他察觉到我的走近,抬起头看向我,我在他的瞳仁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穿着瓷白色的旗袍,青丝被檀木簪子盘在头顶,举着一把油纸伞。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规矩。我一瞬间愣在原地。

少年眼底是极度的透彻清亮,就像是小城中那条我熟悉的溪流一般,带着雨的清冷,带着雨的干净。

我蹲下身,把雨伞撑到他头顶,轻声问:

「弟弟,落雨了,为何不回家」。

少年抿紧嘴唇,半天用细小的声音弱弱的回我:

「姐姐,我没有家了」。

我了然。

少年身上穿着洁白的卫衣,下身是纯黑的运动裤,脚上的运动鞋虽然不再洁白,却也可以看出来绝不便宜。

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江南小城,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我动了恻隐之心。

「那弟弟愿不愿意跟姐姐回家」。

少年定定的看着我,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好,姐姐带你回家」。

///

其实说到底我带他回去也是有私心的。

我今年过了暮春20岁,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从未出过这个小小的江南小城,也许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南的轻舟山。

母亲告诉我,这里的女子不能出城,不能读书,唯一的本分就是精读琴棋书画三从四德,做好作为一个女性的天职。

儿时我曾趴在窗边看着上学堂的弟弟问母亲,为什么我不用去读书,隔壁家妞妞也不用读书,对门家妤妤也不用读书。

母亲就会过来拍拍我的头,不言不语,良久只说:

「女子不必读书」。

我不解,抬头看向母亲,却隐隐透过母亲漂亮的双眸看出了一丝无力与疲惫。

「母亲,淰儿也想读书,淰儿也想去上学堂」。

自此,母亲总是偷偷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许淰。

我在她的教导下慢慢也算是有了些学识。

可惜,在我十二岁那年的一个雨天,母亲去接弟弟下学堂,不料雨势过大,母亲在去的半路上不小心摔倒,跌进了青石板路旁边那条清清亮亮的小溪,溅起一片雪白的水花。

雨天,人们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母亲就那样被溪水吞噬,年轻的生命飘散在了那天不停的大雨里。

雨水滴答滴答,回荡在青石板路上,叩在我心里。

自此再没人教我读书,鼓励我走出小城。

南平城多雨,在这连绵的雨里,在这一声声雨的回荡里,我仿佛被小城里的雨留下了灵魂,与它有了生命的牵绊。

一声声家乡的雨声,似乎紧扣着我心底的弦,将我牢牢留在了这小城,永远困在了这小城的雨里。

自此我便知,我走不出这座小城了。

我早已和这小城为了一体。

///

我发现,这小孩儿几乎很依赖我。

我带他回了我狭小而简陋的瓦房,生起了炉火,让他擦干身上的水渍,驱些刺骨的寒。

他似乎很拘束,坐在火炉旁缩成一团,没有过多动作,就那样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底,手里攥着一杯我给他的茉莉花热茶。

后来在我的引导下,他终于愿意跟我说话。

他告诉我他今年19,在南大读大学。

我问他,为什么考上大学了还要来这个偏僻的小城。

他跟我说,他父母离婚了,谁也不要他,他身无分文,交不起学费已经被退学了。

父亲早几年就跟了别的女人,甚至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

母亲知道后整日沉闷忧郁,不久后心病去世。

他是个孤儿。

那天早上下着大雨,他煮好面条叫母亲起床,久久不应。他突觉不安,开门一看才发现母亲已经与世长辞。

他找了父亲,父亲也不要他。临走时父亲的新太太抱着他们的千金朝着他笑,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孤独与被抛弃的悲哀。

他失魂落魄回到家,却发现家里不知为何起了火,想来是煤气灶忘记关泄了火。他倍感无力,靠着身上仅存的积蓄逃到了南平城,却恰逢大雨,淋湿了全身,在这时遇到了我。

或许是抓住了唯一的光和希望,所以他才很依赖我。

我的母亲早早就葬在了流淌不息的轻舟溪里,父亲不堪照顾两个孩子的压力也早早带着弟弟离开了南平城,只留下了我被困在这里。

我想,两个孤独的人,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的吧。

起码心里也有了一份慰籍,不是吗。

从此以后他就跟我一起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瓦房里,一起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南平城里。他叫章南卿,我总是跟他说。

「卿卿应怀天下志,敢策骏马踏平川」。

我希望他能不拘于这小城里的一小方天空,有自己的作为。

雄鹰应该翱翔于更广阔的天空。

至于我,早已走不出这座城。

可他每当这时候总会摇着头说。

「我喜欢南平城,喜欢南平城里的雨,喜欢南平城里的一切,也喜欢阿姐,喜欢和阿姐在一起的时光」。

然后把买来的糖葫芦或是其他小物件塞到我手里。

我笑他把阿姐当小朋友,他也只笑笑不多语。

「南平城总有种脱离世俗的干净别致」。

「如果可以,我想永远和阿姐在一起,永远沉醉于这南平城里」。

///

我终是不许他重蹈自己的覆辙的。

他有学读,可以走出这座小城。

他还有明媚的未来。

他说他喜欢音乐,喜欢弹古筝。

他总说:

「古筝和阿姐,和南平城一样,有古韵的幽雅」。

于是我为了他采茶绣花,再拿到城里的集市上卖,攒了许久给他买下了一架简陋的古筝。

我仍记得当时他拿到古筝时那欣喜的模样,他细细抚摸着琴弦,承诺我会一直坚持下去,到国外去进修,回来带我过上好日子。

「我会让大家都羡慕阿姐的」。

从此他常常在我面前给我弹奏古筝,他的曲子弹的是当真极好的。每当这时我总会夸他:

「南卿真厉害】。

「这当属阿姐的功劳」。

很快他的技艺已经达到了非凡的高度,他告诉我,他从五岁起学琴,途中只间断了几个月有余罢。

于是我四处奔走为他寻觅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参加名牌音院的考试。可这终究只是一个偏僻的小城,许多人连城尚未出过,何来的机会一说。

我很沮丧,他却安慰我。

「没事的阿姐,我可以自己找到办法」。

///

转眼就是新年。

虽说南平城只是一个偏僻的小城,但年味却比城里足了多。

孩童可以穿着新衣在屋外放炮竹,舞狮的队伍会从城北走到城南,沿着那清亮的轻舟溪。家家户户都是红红一片,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在每家每户,福字更是随处可见。

我一边招呼章南卿来帮我挂对联,一边感慨:

「这是南卿和我一起过的第一个春年啊」。

「是啊阿姐」。

挂完对联章南卿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沙糖桔,然后打开了我家的老电视。

「阿姐,过来看春晚」。

我家电视屏幕并不清晰,甚至时不时卡顿,比不上南卿之前家里的液晶电视,但他依然和我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一起守在电视机面前,在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悄悄侧头看向身旁的章南卿,轻轻说了一声:

「新年快乐,南卿」。

///

后来南卿说要出城看看,三日后便归。

我不想拦住他,于是给他收拾好盘缠,告诉了他我的电话号码,跟他说有事找阿姐,路上小心。

我一路把章南卿送到南平城城门口,我望着这并不高的城门,却也足矣将我拦在城内。

南卿轻轻推开关上许久落了灰的城门,一道耀眼的阳光瞬间从城门中溢出,照耀在我的面前,轻轻拂在我的身上,如此温柔,如此神圣,如此不可玷污。

这是我向往着的一束光,一束小城外面的光。

我拼命的企图沐浴在阳光下,感受它的神圣和照拂,拼命的汲取着来自小城外的阳光,几近贪婪。一时间我的眼里只有那束光,那束可以照亮贫瘠荒土的光。

我多么希望可以完全沐浴在它的光芒之下,可这终究是妄想。

我永远走不出这南平城,它困住了我的魂。

章南卿转身问我,要不要一起走。

我留恋的看了一眼城外的阳光,摇了摇头。

「我是走不出这座小城的」。

章南卿定定的望着我,就如同当时他在雨巷里看着我那样。

「阿姐,照顾好自己」。

///

再次见到章南卿已经是两周有余。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我没有告诉他我有多担心他一去不复返,我没告诉他我多担心他厌倦了这个古板的小城,厌倦了我。

我没有告诉他在每一个南平城大雨的天,我听着如同催命的鼓点有多么心烦意乱。

那天他带着满身风尘仆仆归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脱下了他的风衣挂好在衣架上,然后给他煮了一杯茉莉花热茶。

章南卿抿了一口茉莉花热茶,随后不动声色的放下了白瓷茶杯,轻飘飘又似无意的跟我说:

“阿姐。这茉莉花热茶啊,究竟是保守了些”。

“城里那些奶绿用的材料倒没有小城里新鲜,也可是比这好喝些"。

我微微一愣,拿起那杯不再受宠的茉莉花热茶,轻轻倒进了窗台上的花盆里。

章南卿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仍在自顾自的说:

“阿姐,我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她叫茵茵,很可爱”。

“不似阿姐这般端庄大气,茵茵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跟她相处起来很有意思"

“她的母亲是南大音乐系的教授,我的水平够了,她答应送我去外国读书"。

“去伯克利音乐学院进修”。

我不懂什么伯克利,但我已经察觉出来,这位茵茵大抵就是章南卿的意中人了。

我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如若南卿陪着茵茵去了伯克利学院,身边有心上人,前途无量,他还会记得这个偏僻小城里面这个如提线木偶般无趣的我吗?

他会忘了我吧。

也对,南卿有大好未来,而我只是林中倦鸟,何来卿卿相陪之归属。

我是被社会遗忘的人,是旧思想影响下的产物,不懂文化,没有才识,如何能走出这来自南平城精神上的枷锁。

“那南卿何时出发,阿姐给你送行”。

章南卿这才停下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仰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和渴望。

“明天”。

“好”。

///

今天是个雨天,我穿着瓷白色的旗袍,青丝挽起。章南卿站在城门口,拖着我的小皮箱,面前是紧闭的城门。

多么有意思,章南卿当初刚来南平城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们也是这样的穿着,遇到了彼此。

同样是这样一个雨天,章南卿却是要抛下这座老朽的小城,抛下我奔赴远方了。

我最后整理着章南卿白衬衫的领口,动作慢了又慢,轻了又轻。

“南卿,你还记得阿姐和你说过什么吗”。

章南卿摇了摇头。

“卿卿应怀天下志,敢策骏马踏平川”

“阿姐希望你能闯出一番事业,翱翔一片蓝天”。

“只要你,别忘了南平城,别忘了阿姐”。

说着说着,我的眼里竟已经噙满了泪,语气不由得哽咽。

我转过头,轻轻擦去泪,想在南卿心里保留一丝洒脱的形象。

毕竟我这个阿姐,一直都那么无趣。

"不会的阿姐,我不会忘了你的,也不会忘了南平城的”。

“待到南平城白雪落梅枝,我便回来见你”

///

章南卿终是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南平城。

就如同雄鹰不会永住在一片密林,只有倦鸟因着没有归属被迫留在这儿,被藤条限制住一生。

那推开城门的那一刻,我想再看一眼城外自由的阳光,毕竟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惜了,今天是个阴天。

一个女孩撑着透明伞,穿着公主裙站在城门外,含笑看着章南卿。

我恍惚,好像章南卿,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日子还是在照常的过,我依然会煮茉莉花热茶。

可惜少了一个爱喝它的少年,南平城的雨仿佛也更凄冷了些。

南平城还是依旧没日没夜下着连绵的雨,一声一声荡漾在小巷里,敲在青石板路上,击打在我的心底,就像一声声催命的符咒和束缚,渐渐将我的灵魂刻入了永不停歇的雨声里。

嘀嗒,嘀嗒。

我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小城,走不出老朽的南平城。

///

后来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来章南卿毫无音讯,他没有回信关心我,没有来找过我,就像是我的生活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少年。

那个口口声声说深爱着这座小城,说它有古韵之美令他沉醉的少年,也终是抛下了这座小城。

南平城依然冷清。

这天是除夕。

我已经很久不过年了。

八点的钟声敲响,悠悠扬扬传遍了整个小城。我坐在轻舟溪旁,静静的坐着,看着没有星光的天。

隔壁家的小儿这时跑了过来:

“许姐姐,你可以开学后去学堂陪我听课吗,我怕我阿父阿娘教训我”。

我轻笑:

“阿楠啊,阿姐我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女孩罢了,今年都二十三了,作何去学堂,徒增笑料罢了”。

阿楠急了,拽住我的衣袖恳求:“好阿姐,我实在没办法了,就一节课,城里来的老师,你就答应我吧,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儿”。

“而且,阿姐分明说话文绰绰的,比先生还有韵味些,怎的就不懂文化”。

我微微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我缓声问他:

“阿楠,南平城何时落雪啊”。

阿楠笑了,拍了拍我的脑袋,嗤笑。

“傻阿姐呀,南平城在江南啊,如何会下雪呢”。

对啊,南平城怎么会下雪呢。

全文完

作者小吟这篇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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