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裳昏迷了两个时辰才终于醒过来，身旁只剩下一株孱弱的火苗还在风中飘摇，她枕着澹台烬的一只胳膊，一件黑绒大氅把她裹得一丝不漏，大氅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扯出情丝的地方还剧痛无比，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颤抖着双手摸了摸心上被割开的伤口，却摸到一长条的被缝过的疤痕，心中了然是澹台烬帮她处理了伤口，她本是抱着死的决心做这件事的，可他竟不怪她动手伤他。嘴里一股难闻的血腥味，还有嘴角的血迹，难免让叶冰裳心惊，澹台烬用心上的血捧到她嘴里喂她么......
怎会......莫非他真的动情了？情丝的效果立竿见影，可为何在她体内十几年却没有作用......
月光从枯枝头投射而下，树影稀疏，澹台烬显然是很痛苦，就连在昏睡中都紧锁着眉头，他脸庞瘦削却依旧俊美难言，阴骘的气质也为他增添了一丝神秘感，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一个作恶多端的可怜人。
叶冰裳轻轻将澹台烬搂在她腰上的手拿开，自己撑着站起来，见火势渐小，他又给了她这么多的血，身体冷得都有些僵硬了，真怕他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叶冰裳忍着疼，四处找了些枯枝枯叶投到火中，火苗又逐渐强壮起来。
似乎是感觉到怀中的人走了，澹台烬心慌之下竟然睁开了双眼，虚弱的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脱口而出“裳儿”两个字，声音细如蚊蝇，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她没听见，还在用树枝推火堆，让火烧的旺一些，澹台烬又叫了一声，叶冰裳还是没有回应他。他伸出苍白的手，攥起叶冰裳的衣袖一角，轻轻扯了扯，叶冰裳这才转过身来。
“你醒了。”她喝了魔血，此刻脸色红润，娇美难言。
情丝在他心上肆无忌惮的跳动，扰乱他本来已经平复的心绪，心上的伤口顿时痛了起来，折磨着他本就不强健的身体。
“裳...儿...”
如今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两个字。
叶冰裳凑近他才听出他嘴里的话，他往日里最多只称她冰裳，何时改了称呼？况且这两个字，在世间除了萧凛没有人会如此亲昵地唤她。
“你先躺着，别急着说话。”叶冰裳对他说，心中难免生了怜意，脱下那件黑绒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澹台烬受宠若惊，忙推却，表示不要。
“你......你穿......冷......”
他又难掩地咳了两声。
叶冰裳叹了声气，凑近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哄道：“那你再睡会。闭眼。”
谁只澹台烬此刻就犹如一个受伤的孩子，用手枕着脸，脸旁上露出了难得幸福的微笑，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
她又守了他一个时辰，眼看天色渐晚，此刻再不回去，待会怕是说不清了。她还是把带血的大氅脱下，轻轻披到澹台烬的身上，自己也悄悄地站起身要走。
澹台烬又不安地醒了过来，或者说他只是闭着眼，并未入睡，他紧张地拉着叶冰裳的衣袖，道：“你要去哪？”
神情可怜，求她不要抛弃自己。
叶冰裳无奈道：“我该回去了，答应你的事我也做到了。”
澹台烬也不顾身上的伤痛，突然急了起来，“什么叫你要回去了？你回哪去？如今我们......我们的关系难道还是和原来一样么？你刚刚和我做的那些都是假的？”
她沉默了，没再回答他的话，周身的空气尤像凝了一层冰。
“你这么是什么意思？”澹台烬又问，眼神已经不复温柔，变得阴骘了起来。
叶冰裳蹙眉道：“就是你想的意思......你......忘了我吧。”
澹台烬沉默着突然开始大笑，一大滴一大滴的血泪掉落在血上，在雪上荡开，染红，越来越红。
叶冰裳在一旁看着他，却神情漠然。
“你对我真是一点爱意都没有，你对萧凛就不是，你从来不会真的拒绝他，从来不会真的伤害他，若今日换做是他，你忍心在他心上下刀吗？”
他说的绝望，字字刺痛自己的心，见她漠然的神情下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啊，能让你动情的，始终都只有萧凛。
许久，叶冰裳缓缓跪坐在他身旁，拿出手帕替他抹了额间的冷汗，他警惕又渴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手帕上带了她身体的清香让他冷静、眷恋，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见他不再掉血泪，人也被安抚了下来，叶冰裳才柔声说：“还记得幻境中你问我的那句诗吗？”
澹台烬回忆许久，他不擅诗词，也不曾读过几本书，这样的经历总是让他在大才女叶冰裳的面前觉得自卑。
“从前种种......譬如......譬如......”
听他背诗犹如三岁孩童那般生疏，叶冰裳不由得勾起了嘴角，火光映衬下美得不可方物，澹台烬胀红了脖子。
叶冰裳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往日之事到现在为止都结束了，往后之事，也从现在重新开始，人活一世，本也不必遗恨过去，纠结将来，我说这是最豁达不过的活法。我知道这些年你能活下来是件很难的事，我又何尝不与你一样，在水中挣扎求生，若此刻我跟你说，你想复仇，你只要去找推你下水的人就好，这岂不是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因为我知道在水中求生，想要活下来，手上就不可能完全干净。”
澹台烬似懂非懂，问她：“你说这个做什么？又想骗我吗？”
叶冰裳冲他一笑，伸手替他把额间掉落下来的头发往后抚。
“我没有想骗你，如今你有了情丝，不再是个无情无欲的人，你可以拥有爱，当然，你也能拥有像萧凛一样的感情。我想说你不是个天生的坏种，没有人是一生下来的坏人，我也不想对你充满苛责，只是你往往不顾及无辜之人，甚至热衷于拖无辜者下水和你一起挣扎，到头来，你的痛苦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却让这么多人妻离子散，我说的对吗？”
澹台烬听后攥紧了衣角，这双手突然被叶冰裳握着，变得无力和柔软。
“裳儿，你跟我走，我让你做皇后，我不杀人，也不打战，好不好？”
他在一声声祈求中迷失自我，将叶冰裳越抱越紧。
萧凛到城北后，自然是没能赶上灯会，却遇到了落水狼狈的黎苏苏。
“三小姐？你怎会......”
黎苏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原因，萧凛也不勉强她，既然没见到叶冰裳，他便想打道回府，但此时郊外树林中魔气愈胜，他和黎苏苏均有所察觉。
“殿下是否也感应到了魔气？”
萧凛蹙眉，点点头。
“三小姐先回府吧，我去看看。”
黎苏苏忙道：“这怎么行！我定要和殿下一起去。”
他们又怎知，此刻树林中的魔气是因澹台烬的魔血而散出，这魔血又到了叶冰裳体内，魔气也跟着侵染了她的身体。
走去的路上，黎苏苏冻得直发抖，萧凛侧目瞥了她一眼，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她。
“穿上吧。”
黎苏苏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接下，还不忘道谢。
她心中明白，自从幻境那件事以后，萧凛有意与她疏远，她在身后跟着萧凛，有时跟不上便小跑几步，脸色微红，喘气声愈重，萧凛听到了，无奈下又放慢了些脚步。
黎苏苏见他还是愿意等她的，突然心中一悦，但又懊悔当初，若当时没有这么冲动，把叶冰裳牵扯进幻境，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你是怎么看我的？”黎苏苏突然幽幽地问了这么一句。
萧凛一滞，却没细想过。
“......三姑娘与从前不同了。”
黎苏苏听后，了然一笑，一蹦一跳地跟着萧凛。
叶冰裳一直在安抚澹台烬，但见时辰越发地晚了，再不走恐怕真的要露馅。她用了些力气推开虚弱的澹台烬。
“就此别过吧。”她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让澹台烬的心如坠冰窖。
他抬头望了望悬挂天边的明月，惨然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实照在了我身上。”
只此一句，叶冰裳莫名忧伤，但还是准备起身走，突然澹台烬又将她拉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时的檀木盒。
“给你的。”
叶冰裳试探地问了一句：“何物？”
“永生花。把它吃了，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叶冰裳突然默然以对，他待她，到底是用了情。
见她不收，澹台烬将盒子放到了她的手中，温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弱水来的，还是觉得我真的是为了那个交易才来的？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他又苦笑，“我这一趟，本就是为了送永生花而来，那自然是为你而来。”
“裳儿，生辰快乐。”
叶冰裳闻言突然落了泪，竟感万念俱灰。
她出生时，叶啸在外打战，家中无人在意云姨娘何时生产，直到她生下了好几日下人才报知叶家祖母，得知是个女孩，她也无甚欢喜，赐了几匹布和一些养生的补品便不再过问。
叶啸回家后得知云姨娘在坐月子，屋内不干净，他也就没进去说话，叶家举办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席上他问了句叶冰裳何时出生，老太太竟说不出具体时间，便把她得知的那天当作叶冰裳的生日告知叶啸。
这么多年，只有云姨娘知道她真正的生辰，连萧凛也对此毫不知情，因而那日在叶府，云姨娘才希望她多留几日，为她过一个真正的生日。
“你......你怎么...知道？”她声音哽咽，看着澹台烬。
澹台烬听完沉默了下，说：
“我比他用心。”
她带着复杂的心绪缓步走出山林，迎面碰上了来此的萧凛和黎苏苏。
萧凛见她失魂落魄地走来，却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中看不见他。
“裳儿？你怎么在此？”萧凛丢下黎苏苏，向叶冰裳跑去，将她转了一圈反复看，问她是否受伤。
叶冰裳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黎苏苏从萧凛身后走向前，问道：“大姐姐这么晚一个人在此做什么？”如此质问和怀疑的语气，萧凛听了并不舒服。
叶冰裳轻咬了下唇，还是没有回话，黎苏苏见她如此，怀疑之心更甚，她附在萧凛耳边，轻声说：“殿下，她身上有魔气。”
其实何必她说，萧凛一见她便有所察觉，霎时心凉，却不愿戳穿。
“裳儿，林中可有异样？”
叶冰裳摇摇头。
萧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对黎苏苏道：“既无异样，天色也晚了，我带裳儿回去，三小姐也早些回府。”
黎苏苏蹙眉道：“殿下！你明知有异样，为何只信大姐姐一面之词！”
叶冰裳心中突然不安，不知澹台烬此刻走了没有，不住地清咳了两声。
因着她表露的担忧之情，让萧凛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探究之意尤甚。
“三小姐帮我照看一会冰裳，我去探路。”
黎苏苏见他眼神寒意渐浓，当下嗯了声，不再说话。
“殿下，我累了，回府吧。”叶冰裳突然对萧凛说道，神情有些紧张，手还抓着萧凛的手臂不放。
萧凛狠了狠心，将她的微凉的双手拿开，阔步朝林中走去。
走了一会，萧凛便感到此处魔气最盛，烧灭的火堆透出一股难闻的死尸焦臭味，血迹扑满了一地，一件黑绒的大氅被丢弃在地上，血染上大氅一角，使之颜色更暗。
如此血腥之地，却透出一股旖旎的气味。
萧凛沉着脸从林中走出，径直走向叶冰裳，将人打横抱起，对身后的黎苏苏说了一句：“我和冰裳先回府，三小姐自便。”
黎苏苏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望着萧凛的背影不禁黯然神伤，良久才收复了心绪，找寻了大半个山林，却丝毫不见澹台烬的踪迹。
回到城中，萧凛叫了一辆马车，待叶冰裳坐进马车，他也屈身而入。
一进马车，叶冰裳才软下了紧绷的身体，心上的阵痛感还未消散，此刻萧凛在身旁，连喘气声都要克制着，不能让他发现。
她口渴，正要向萧凛要口水喝，转头却见萧凛眼眶猩红，对视之下，萧凛直接撕开了她的衣襟，叶冰裳被这样的他吓到，险些叫出了声。
洁白如玉的皮肤上，点点血痕，心上一道狭长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萧凛忍不住，连连落泪。
“为了他，你要这么伤害自己？”
他声音暗哑，此刻也无力，也无奈，也崩溃，枯坐一侧。
叶冰裳想起刚才种种，突然无话可说，像一只受伤的兔子，瑟缩在墙角，马车轮碾压石块路面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不断响起。
良久，小厮的声音传来：“殿下去哪？”
萧凛闻言，伸手在眉骨上重重地揉了几下，眉骨两侧泛红。
“你去哪？”他沉声问叶冰裳。
叶冰裳本因为今晚和昭玉的约定，打算回宣王府，但是......如今早已无法粉饰太平，又何苦相互折磨，她幽然道：“回静思堂。”
萧凛失声笑了一下，失望地收回目光，任由她去。
马车送至宫门，叶冰裳手掩着衣襟，打算下马车，眼前出现萧凛精瘦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他递给叶冰裳一件白绒披风。
这是他今晚特地为她带的，本以为今晚可以陪她看灯。可偏偏，他又离她远了一步。
叶冰裳沉默一刻，微微颤抖地接过他手里的披风。
在侍卫的护送下，叶冰裳走了几步，背影被笼罩在宫门前暖黄色的灯光里，显得圣洁。
萧凛在马车内掀帘看她，仿佛她只是在走一段很普通的路，只要他想来随时都能看见她。
走了几步，叶冰裳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与他对视。
只见灯光下，她泪光盈盈，寂寞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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