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尘埃与起点
那片被文茜意念轻轻推动的远古树叶,在触及她魂光的瞬间,并未如预想般改变轨迹,而是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吸力。整个指针空间的光点疯狂旋转,汇成一道炽白的漩涡,将她微弱的存在感彻底吞没。没有预兆,没有过渡,仿佛只是眨了一下眼,抑或是一个漫长世纪的轮回,剧烈的眩晕感之后,刺耳的争吵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的耳膜。
“日子没法过了!你看看你那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要不是你整天啰里八嗦,我能待在外面不乐意回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年轻了许多的父亲和母亲,争吵的内容、甚至语气语调,都与她记忆深处那个无数次重复的、令人窒息的夜晚一模一样。文茜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璀璨的时间星河,也不是吞噬一切的烈焰,而是天花板上那盏她儿时觉得无比华丽、后来却因灯泡损坏而一直未再亮起的水晶灯。身下是柔软但略显陈旧的小床铺,空气里弥漫着晚饭后尚未散尽的油烟味,混合着母亲常用的那款廉价香水的味道。
她回来了。不是幻觉,不是时间碎片里的影像。指尖掐入手心,是真实的、属于孩童的柔软皮肤传来的尖锐痛感。她猛地坐起,扑到床边的书桌前,那面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小镜子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头发还未染成后来张扬的颜色,眼神里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却已被过早掺杂进不安和戾气的神情。书桌上的日历,清晰地标注着年份和日期。是的,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在放学路上遇到那个伤痕累累的娃娃铁希,甚至,王默也应该还没有走进叶罗丽娃娃店,一切悲剧的起点,都尚未发生。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还活着!不再是时间长河里一抹孤寂的游魂,不再是火焰中无声无息的灰烬!她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一次可以彻底摆脱叶罗丽战士、摆脱那个注定悲剧的命运的机会!
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家庭争吵硝烟味的空气,这味道竟比时间长河里那些冰冷的历史片段更让她感到真实和珍贵。她用力摩挲着身上的棉质睡衣,感受着布料粗糙而温暖的触感。活着,有温度,有实体,这种感觉太好了!
然而,狂喜的浪潮退去得和它涌来时一样迅速。如同滚烫的烙铁被投入冰水,刺骨的怅惘和失落迅速弥漫上来。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空空如也。曾经,一条冰冷的金属项链挂在那里,里面栖息着她最初的温暖与陪伴。铁希……那个会怯怯叫她“主人”,会在她孤单时试图安慰她的娃娃,彻底消失了。不,是从未存在过。他们之间的契约、争吵、决裂,乃至最后她自愿解除契约时那彻骨的悔恨,在这个时间线上,都只是尚未发生的“未来”。唯有她,带着那段漫长而痛苦的记忆,回到了这个一切还未开始的“现在”。
门外的争吵声还在继续,甚至演变成了砸东西的乒乓声。若是从前那个渴望爱而不得、只能用愤怒来伪装自己的文茜,此刻早已冲出去,或用更尖厉的叫喊加入战局,或摔门而出,在冰冷的街道上徘徊到深夜。但现在的文茜,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神透过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嘈杂的闹剧。
在时间长河中的孤寂“漂流”,让她看透了很多事。她看清了父母之间早已破裂、无法弥合的感情,也看清了自己过去那种飞蛾扑火般、注定徒劳的求索是多么幼稚。她曾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亲情、友情、甚至是那种充满占有欲的“陪伴”,结果却像握在手心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火焰中焚身的痛苦,星河中无尽的孤寂,早已将她内心那个尖叫着渴望被爱、被关注的小女孩,淬炼得冷静乃至麻木。
争吵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摔门而出的巨响和母亲压抑的啜泣。夜色重新笼罩房间,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文茜没有开灯,就着这昏暗的光线,开始冷静地梳理思绪。转学,必须转学。不仅要离开精英小学,更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叶罗丽战士们远远的。她不要再被卷入那些所谓的“命运”和“拯救世界”的漩涡中。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那些责任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也不想再背负。
可是,能去哪里呢?亲戚大多在本地,而且……一个地名毫无征兆地跳入她的脑海——花港市 。那是一个南方沿海城市,名字带着湿润的海风气息。在她的记忆里,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就像她推动那片时间碎片时,一个随之悄然嵌入这个现实世界的、微小的“涟漪”。更奇妙的是,伴随着这个地名一起浮现的,是一段温暖而模糊的记忆——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姨姥姥,就住在花港市 。记忆里,这位姨姥姥在她很小的时候非常喜爱她,曾想接她过去同住,却因她当年死死抓着父母的手不肯离开而作罢 。前世的遗憾,或许今生可以弥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藤蔓般迅速扎根、生长。对,就去花港市。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叶罗丽战士,没有认识“坏孩子文茜”的人,甚至可能连叶罗丽仙境的传说都不曾波及的地方。还有一位或许能给予她真正家庭温暖的姨姥姥。
第二天清晨,当母亲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准备早餐时,当父亲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时,文茜平静地走到了他们面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早餐难吃,或者对父母之间的冷战冷嘲热讽,而是用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口吻,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定。
“爸,妈。”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大人同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儿,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眼神不再是那种易怒的倔强,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想转学。”文茜直接抛出核心,“转到花港市去,和姨姥姥一起生活。”
“什么?”文母愣住了,“花港市?那么远……你姨姥姥?你怎么突然……”
“我知道你们要离婚了。”文茜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不用瞒着我,我也不在乎。你们离你们的,我只需要你们同意我转学去花港市,并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又回到母亲脸上,“按时支付我的抚养费和学费就可以。其他的,你们不用操心,我会自己联系姨姥姥 。”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文父文母一时说不出话。他们预想过女儿在察觉他们离婚意图时会哭闹、会崩溃、会激烈反对,却独独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冷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安排后事”般的疏离感,为自己选择了道路。这条道路,恰恰规避了他们最头疼的抚养权争夺问题。
“茜茜,你……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文父放下报纸,试图拿出父亲的威严,“小孩子别瞎想,转学是大事……”
“我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们我的决定。”文茜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会自己去联系姨姥姥,或者寻求其他帮助。但我想,这对我们大家都好,不是吗?”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父母,眼神仿佛能穿透他们虚伪的掩饰,直抵他们内心深处急于摆脱家庭束缚、开始新生活的渴望。
客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文父文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如释重负。女儿主动提出离开,去一个遥远的城市,由那位经济条件不错、且一直喜欢她的姨姥姥照顾,确实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后续的几天,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文母怀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设法联系上了远在花港市的陆青兰 。电话那头的陆青兰教授,在得知文茜的意愿以及文家的情况后,先是严厉责备了文母对待孩子的方式,随即毫不犹豫地表示欢迎文茜过来,并会安排好一切 。文父文母那边,离婚程序悄然启动,双方在抚养费和探视权问题上也很快达成了共识——或者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妥协。
在这期间,文茜像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书本、衣服、一些小小的私人物品。她没有带走任何与过去那个充满愤怒和伪装的自已有关的东西。她甚至抽空去了一趟学校,不是去上课,而是默默地办理了转学手续。走在熟悉的校园里,她看到了尚且天真烂漫、还未成为叶罗丽战士的王默和陈思思,她们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即将从她们生命中彻底消失的“坏同学”。文茜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恨,也没有羡慕,就像看着时间长河里两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离开的日子到了。没有依依不舍的送别,文父文母只是将她送到机场安检口,递给她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嘱咐了几句“照顾好自己”、“听姨姥姥话”之类的套话。文茜接过信封,点了点头,拉着小小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
飞机的轰鸣声中,文茜透过舷窗,看着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在脚下逐渐变小、远去,最终被云层覆盖。前方,是陌生的花港市,是一位仅存于模糊记忆和时空涟漪中的姨姥姥,是一个充满了未知的、真正属于她文茜自己的、全新的开始。云海之上,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那片在时间长河里沉寂了太久的死水,似乎也随着飞机的爬升,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名为“希望”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