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珩

建武十二年，北周。

太和殿内灯火通明，由漠北上贡的熏香散发着清幽的香气，青烟袅袅。

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太和殿砸下，内官受过外面两人不少帮助，此时是满头大汗，也不知是在炭火的热气下熏的，还是急于为那两人求情却害怕皇帝苛责。

他纠结了半晌，才斟酌着开口：“陛下，您看这天气寒冷，洛小将军…”

“他愿意跪，就让他跪着。”一名青年身着黄袍，五官冷峻，侧脸的轮廓锋利如刀，狠厉的眉眼间充斥着杀伐之气。

言语间，昭平帝已经提笔落字。

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穿透人心。

“穆禾易，朕听闻民间都传他洛向珩曾孤身一人夜闯敌营，取敌方将军首级，骁勇善战，无人能敌。”昭平帝蓦地停了笔，那狼毫蘸满了墨汁，倏地豆大的墨水洇染了这幅字画。

“陛下英明神武，这哪是洛将军能比的。”穆禾易上前，想要将那幅作废了得字画撤下。

“诶，慢着。”昭平帝伸手拦下，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那双漠然的黑眸里却印出点点令人胆寒的笑意：“这白纸一张，墨水一染就难复从前。人，又何尝不是呢？”

穆禾易跟了这位青年帝王十余年，看着他从稚嫩青涩的少年到在多子夺嫡中闯出一条血路，成长为如今杀伐果断的帝王。

他话中的深意，穆禾易眼睛一转就明白了。

两个几次出手帮助的人，和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要侍奉的主子。孰轻孰重？谁都能分得清。

“陛下说的是。”穆禾易现下只对外面那父子仅存怜悯之心了。

昭平帝脑海中浮现少年将军纵马奔腾，一骑绝尘的身影。

北淮洛家，百年世族，向来只出文臣，这一代倒是出了个武将。洛家家主洛言初，当朝首辅，结发之妻早逝，膝下三子。嫡长子洛向衔，官至户部尚书。次子洛向谨，官至礼部侍郎。家中最小便是洛向珩，从三品武将，封为鹤归将军。

无人能敌……那就让他有人可敌好了。朕的好首辅啊，你的好儿子一朝便将他的软肋暴露无遗啊。

区区洛向衔，一个户部尚书的性命，换来这么有价值的情报，这笔买卖真划算。

“传朕口谕。鹤归将军目无君上，罔顾王法，念其平叛有功，朕不欲苛责。然，洛首辅教子无方，特此申饬。”语毕，昭平帝将那作废的字画折叠，放在烛火上。

火苗一点点侵蚀着纸张，最终化为灰烬。

——

洛小熠闻言并不惊讶，沉默着跪伏下去，宽大地袖袍遮挡住冻得青紫的手。

“臣谢陛下垂怜。”风雪下，他的身躯在轻微颤抖。

穆禾易念完口谕便仔细观察着洛小熠的表情，可是那少年将军面不改色，从容地接受了。

“微臣失教导之责，犬子不知礼数，明日自会领向珩前来请罪。”洛言初瞥了眼旁边淡定自若的小儿子，所有的一切霎时就明白了。他眉头紧皱，待穆禾易离开，这才将洛小熠扶起来。

洛言初攥紧洛小熠冰冷的手，他且定了定心神，平复心中怒气，才缓缓道来：“向珩，你早知道结果了 ，是不是？”

“是，父亲。”洛小熠微垂着眸。

他早就知道，皇家不会放过长兄，长兄必死无疑。

——

当初六子夺嫡，昭平帝夺兵权，震四海，平天下，坐皇位。

以兵起事，终必讳此。

然，经此一役，北周元气大伤，兵甲骤减，匈奴趁机出兵，皇室一时如卵击石，连败五城。

年仅十四岁的洛小熠临危受命，挂帅出征，击退匈奴，一战成名。

自此鹤归将军官途一路扶摇直上，大小战功不断，手中兵权直逼皇家。

昭平帝忌惮不已。

位极人臣的首辅家里出了个鹤归将军。近年昭平帝动作不断，欲除洛家之后快。

洛向衔就是第一步。

洛小熠何尝不知此理，故他一旦暴露他的软肋——洛家，昭平帝定会多加利用。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在他利用价值失去之前，洛家必繁荣昌盛，永葆不衰。

——

洛言初终于明白恨铁不成钢是怎么样的心情了，他一拂袖，走了。

走出不到十步，又折回来，往洛小熠手里硬塞了个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