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渡口夜话

大宋开宝元年，国家渐渐走向统一，经历了数年的和平，首都东京汴梁的繁华已经慢慢恢复。人民安居乐业，百业兴旺、漕运发达，再不复五代繁镇割据时的兵荒马乱，中原大地臭闻数百里的景象。

不过四月参春夜，汴水横流，徒添冷意。周围街巷的住户早已经闭门归家，偌大的渡口上，竟然只听得流水潺潺和打更的声音。

此时的渡口只停泊着一叶乌蓬小船，船夫看着案上两个男装打扮的少女神色开始焦急，也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小……公子，你们到底走不走啊，这都一更天了，再晚下去，就是用银子，上善水门一关，你就是宰相，也出不得京城了。”

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不乐，呛他道：“船家急什么，说好是包船到沿河陈留的，我们花双倍的银子，光是定金就是十贯钱，多等些时候又怎么了？”

宋素呵斥了她道：“林桃，少说两句。”又转过头对那船家说：“请您再等等，他，我们哥哥一定会来的。”说着拿出了一定银子，塞了过去。

这船家也四十好几了，在京城讨生活这么多年，有什么看不明白。这不就是约好了要私奔吗？女孩儿在等情郎。他本有心鄙薄，但毕竟这个时候风气尚且开放，却见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一身青衣之下难掩富贵，但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双目灿若星辰，没有半点污秽。他不由得就想起了前些年死在逃难路上的妹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戚戚然，终于没再说话。

谁知这天公不作美，刚才还月明星稀，转眼间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下。远远近近的城墙瓦舍，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

林桃忙给自家主子撑起了秋香色油纸伞，任由雨珠儿直直砸在自己的面颊上，冰冷如刀。宋素抢过伞，推她道：“还不快去船里避一避。”

林桃急道：“那姐儿，你怎么不去呢？”

宋素道：“我要在这里站着，等他来了，一眼就可以看到我。”

船夫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里憋闷，终于道：“行了，都进来吧，这雨来的快，停得也快，老汉走了二十几年漕运，天气还算看得准的。”

他本事不是吹出来的，果然过了一刻钟，雨水渐渐变小，旋即停了。可主仆两个却都成了落汤鸡一般。渡口旁有个送别用的小亭子，船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钱的份上，主动去给她们生了火。

过了一会儿，却又两三个带着方巾的读书人走来，自称是书院的学生，刚参加完科举，因为在酒楼庆祝，谈天说地误了宵禁的时辰，只好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不可避免的，他们身上也不同程度地淋湿了，赔笑着想来借火取暖。

那船家没啥好气，五代时期，重武功鄙薄文人的时代刚刚过去，这个时候的读书人可不像五十年后那么金贵，于是他说：“雇佣我出钱的是这一位，她同意就行。”宋素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故作男声道：“几位自便就是，燧人氏取火，后人有何不能用？”

几人大喜，纷纷赞她好见识。宋素只拨着火不说话，几个读书人也只好讪讪回头，自去谈天，从北边的契丹说到南唐，众人口沫横飞，仿佛自己已经进入中书门下当差一般。只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蓝色长衫的青年只是微笑，并不怎么答话。

“听说了没有，先皇后过世数年，官家终于要再册立中宫了。”这是大事，几人纷纷注目，那船家都道：“这事儿谁不知道，据说前段时间赌局里的人都偷偷下注，看那花蕊夫人和郭贵妃谁能戴上凤冠，哪想到被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抢了去。可都赔大发了。”

“老丈这话就有些理太偏了。” 立即有带着方巾的人接口道：“春秋大义，勿以妾为妻。何况那花蕊夫人徐氏还是亡国降妃，怎么配做我们大宋国母。宋家这女公子就不同了，她是保靖军节度使的长女，身上有两朝公主的血脉，据说人更是知书达理，这样的人也难怪官家青睐，以皇后之位相聘娶。”

宋素拉紧湿透的衣襟和披风，也学着船家，玉手握着柴枝，缓缓地剥着火苗，面上平静无波，心却不安地如小鹿乱跳，焦急而无奈。

又过了一个时辰了，他为什么还不来？

原来把命运交到一个人的手上，哪怕是恋人，也这样难受。可她不也是为了那一份情吗？

人家都说聘则为妻奔则妾，你可知我走出这一步，放下了多年的诗书礼义，背叛了家族，是用尽了十六年来所有的勇气吗？

刚才那人却不以为意，道：“自从今上登基，以几十年来乱世中武将跋扈为戒，看重文人，听说还立下了‘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规矩，咱们怕什么，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怕说出来惊掉你们的下巴。”

众人不服，道：“你别故弄玄虚，太阳底下哪里有新鲜事？”

“天阳底下没有，乌云下头可不一定。”那人终于压低了声音，“据说那宋家和已故宣德军节度李处耘家相邻，两家夫人私交深厚，小儿女更是青梅竹马，本来等李公子出了孝，就要去提亲了，谁知今春宋女公子刚一及笄，陛下就要选她当皇后，老话怎么说来着，一家有女百家求，但谁敢跟官家争？”

这话传来，本就笨拙宋素拨火的手下意识地一颤，一点火星溅上她的手背，痛入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