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自诩为一个无神论者，但命运的巧合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刃，将她牢牢钉死在了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我本不愿意参与这顿最后的晚餐，因为那会使我联想到为求活命选择出卖精神信仰的犹大，所以我决定借着火烧赤壁的东风，不断的替她扫清障碍。
——《程洛昭的专属回忆》
那是在1997年的九月初。
作为刚来到伦敦没多久的访问学者来说，仅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便将伊顿公学的各类调研资料整理完毕，正好又碰上公学内一年一度由校长主持和举办的假面舞会，这是许多人都热衷于向别人证明自己很优秀的最佳时机，然而对很多新鲜事物充满探究和求知欲望的他，却选择了独自出行。
他带上了自己的Pentax K1000单反相机，沿着伦敦的路况指标开始走街串巷，别人一般都是有针对性的挑选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进行记录，而程洛昭完全不拘一格，见到两边的流浪艺术家也不忘记抓拍，或者说他更喜欢保留大多数的人文风貌，比起大多数没有实际意义的景致，他认为最值得研究的—是【人】。
很快，他又听见不远处的一座钟楼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抬腕瞥了眼手表，不多不少的刚好定格在即将日落的准点。
于是他跟随着充满信仰的群众来到了一座名为【圣保罗】的教堂，看见了一群拿着十字架并且身穿白色长袍的工作人员，正排着队井然有序的进入。
之后现场还来了不少的英国保镖专门维持秩序，约莫是在为谁开辟道路。
Daphne恰好在此时从克伦威尔平时专用的那辆罗孚上探出脑袋，旁边的女侍从Nancy见状，立刻将隔离紫外线的伞撑在她头顶上。
虽然两人之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但程洛昭凭借他一米九的身形，即使站在人海里也能显得游刃有余，加上他常年累月的注重体能锻炼，所以下肢力量很稳，多余的注意力便完全被排场十足的女子给彻底的吸引了过去。
这辆【罗孚】牌的轿车是现今除了英国王室之外，唯有少数与之有姻亲关系的贵族，才能从供应商处获取购买资格，而车身前盖早已被贴上了丧礼致祭专用的白色菊花、兰花、百合为主的圆形花团。
那是一位显而易见的有着亚裔所有容貌特征的女子，黑色微卷的长发底下藏了一双如塔罗占星水晶球般璀璨神秘的目光，她身穿一袭黑色的教徒袍服，行走在众多保镖两翼的护卫当中，颇有丹尼尔夫捷哈兹的那幅知名著作【她在花丛中】的无力感，看上去情绪异常低沉。
他旁敲侧击的从群众口中了解到，原来温莎王朝的威尔士王妃戴安娜，已于一周前在法国巴黎遭遇车祸离世，尽管当时后两日已在白金汉宫举行了重大的送别仪式，但斯宾塞家族今日也有意在圣保罗大教堂再为其举办一个小型的纪念活动，毕竟这里曾经也是王妃步入婚姻的殿堂。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为了防止事态被有心人进一步扩大，此次代替斯宾塞家族出席这场纪念活动的，正是现任家主夫妇于十三年前在圣保罗育幼院收养的养女，具有华裔血统的贵族少女Daphne。
程洛昭心下了然于胸，却也感到相当的出人意料，按照英国内部阶级分明的等级制度，原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如今的剧情走向看起来的确更像是一本比安徒生童话更离奇的现实主义小说，他也越来越想品一品了。
一行人戴上十字架进入大殿礼堂中央。
首先由牧师端正宣读了庄严的悼念誓词，众人都无声的缄默不语，等待着一段声情并茂的朗诵结束，随即又按照流程迎来了一群育幼院唱诗班的儿童，一阵阵清澈空灵的吟唱不断的重合起来响彻云霄，仿佛化作了上帝接引世俗亡者的天籁之音。
他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最前方的位置，发现女子带头将一笔用于接下来的圣餐仪式所需的资金通过一个信封放入了传教士的托盘中，然后与那名女侍从一起悄然离席。
于是在他同样支付了这笔款项之后，悄悄的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也跟了出去。
圣保罗大教堂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古罗马时期的巨石阵遗址，直到希腊时又曾经作为当地人信奉月亮之神阿尔忒弥斯的一座庙宇，之后在岁月的长河中，经过多次的修复与改建，最终与坐落在伦敦桥南岸，曾经被冠以太阳神遗迹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并称为英国的【神明发源之地】。
穿过教堂内部许多蜿蜒曲折的回廊，程洛昭终于在中庭内的许愿池旁得以见到了Daphne和那位名为Nancy的女侍从，虽然这样以回廊拐角处的墙体作为掩饰的方式，未免有些不太光彩。
紧接着，两名女士之间的谈话便开始一字不漏的被他尽收其内。
“好吧Daphne，我知道Diana的死对你的打击不亚于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但是你最好要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做法，是否真的完全出于深思熟虑？”Nancy皱着眉头的强调道。
Daphne则是笑对她的杞人忧天：“大英帝国的英伦玫瑰已经凋零在她自己制造的风暴漩涡当中，即使我再如何惋惜，政治家的世界里也不会允许再释放出【过多的善意】，否则这场【世纪婚礼】的最终定论又怎会仅仅以一场车祸，来画上这无声的句号。”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威尔士王储妃也好，斯宾塞真正的公主也罢，所谓的【身份】其实也只是基于别人对你的需求，从而营造出的幻觉，让你乖乖待在编织好的【金丝笼】中；当珍珠泪王冠的力量超过了圣爱德华的光芒，Diana之死的真相便再也无足轻重，不过是在为自己此生最大的错误买单，也算是她为我上的【最后一课】。”
她扔出了手中把玩的硬币，看着它逐渐沉入水底。
“你在隐喻斯宾塞家族与整个温莎王室早已经暗通款曲？有什么证据？”Nancy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太能跟得上她的思路。
Daphne心中连连冷笑不已，如若不然，克伦威尔的书桌上又怎会在妹妹去世后不久，便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出现了一份首相与女王联合签署的委任状，亲自将他以贵族的名义调入了上议院，无非是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但克伦威尔的目标，远不止那个徒有虚名的位置。
“自古为君专政，当行王道、霸道、诡道，三者密不可分，缺一不可；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其实是，三种【道】的表现形式。”
把国内封建古代的中央集权代入英国现在的君主立宪？倒是很新鲜的观点和看法。程洛昭忽然感觉这个女生不仅八面玲珑，还十分懂得方式代入和错位思考。
“这话好像有那么点意思，说来听听？”她太清楚Daphne的风格，前面的话多半是为了抛砖引玉。
“Elizabeth曾经私下多次以大局言论委婉示意Diana，不能总是因为个人的喜怒哀乐从而去触及王室的底线，你以为背后施压的仅仅只有一个王室？”
许愿池的泉眼不断的向下注入层出不穷的水柱，溅起的浪花翻涌着涟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程洛昭大致对戴安娜的死因有所猜想，但他需要听女子亲口验证。
“对于英联邦的国体而言，无论是英政府还是英王室，都无法容忍一个【企图】分裂国家的异端分子，毕竟在众说纷纭之下，难免也会逐渐众口难调，哪怕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其实根本无心，但偏偏她却拥有毁灭一切的能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这恰恰就是她的【原罪】。”
Daphne认为Diana这个【人民的王妃】做得既成功又失败，她凭借自己超强的个人魅力从而异军突起的打破了传统规则的束缚，成为当代影响力巨大的杰出人物，却完全不懂在这种虚假的政治繁荣背后，往往要面对更多的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情况，这样的能力或许在她没有选择与王室做出分割时，尚且还会成为守护她的光环。
可一旦彻底脱离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也就面临着完全失控的危险，反之几乎立刻就会成为催命的一柄利器。
“Daphne，你会不会有些过于阴谋论了？”正是因为这样丝丝入扣的分析，反而使得Nancy整个人顿觉毛骨悚然，任谁也无法装作对既定事实发生后再进行推翻不产生质疑的。
“我记得作为Diana的私人护卫，你已经不止一次被我父亲找借口从她身边调离了。”她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她，虽然依旧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却如同在进行一场灵魂的审判。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胶着状态。
Nancy绝不是个一无所知的白痴，虽然她之前死鸭子嘴硬，但不代表她不会自己联想所有蹊跷的地方。
想通所有关节之后，她浑身脱力的跌坐在许愿池旁。
“我不明白…为什么？Diana是一个比起自己更喜欢照顾别人的人，甚至曾经为了让安哥拉配合签署禁雷国际条约，还亲自趟过雷区。”
她试图从千丝万缕的负面影响中找出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可Daphne的冷静、睿智、理性所展现出的判断力令她避无可避。
“自然是因为【先礼后兵】，你还记得刚才我提到的三种情况吗？”Daphne来到Nancy身边轻轻的俯下身，浑身笼罩了一层温柔恬静的气质，像一个母亲一般安抚着她。
两人目光相接之间，Nancy流露出了极其强烈的求知欲。
“这三种道，又分别对应了三个点，即各自为仁德、武力，还有谋略；综合中国的阴阳学说论，王道与霸道占据的是【阳】，谋略占据的是【阴】，在仁德与武力双重的前置条件皆行不通的特殊情况下，则会采取最后的手段。”
戴安娜的死亡本身不管在知道真相的人眼里有多么不堪入目，最终也只有唯一的结局。
“我们都十分敬爱Diana，并且一直希望以她为楷模，但是却不能再重蹈她的覆辙，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得为自己做准备。”
Daphne收回了原本还算柔和的眸光，眼神逐渐犀利干练，她挺正身姿犹如俯视众生的女神，视线时不时的在周围不断移动。
“很快就要到联邦各郡区采用比例代表制开始议员竞选活动了，我需要你充分利用好这段时间，趁父亲无法分散精力同时兼顾，尽快的向国内转移我们的人手。”
Nancy微红的双眼隐隐有些湿润，她忽然也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反问了一句：“我们能一起回到中国吗？”
就在此时，Daphne毫不犹豫的作出了否定的回答：“Diana去世后，废除君主立宪制的呼声此起彼伏，英国王室的目光很快就会转移到与她过从甚密的我身上，安哥拉之行的那次决定，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将维稳的希望寄托在斯宾塞家族的头上，至少在当下的局势没有得到缓和之前，我暂时无法脱身。”
她必须得想方设法的与那群掠夺了中国无数珍稀宝藏的盗窃者继续周旋下去，大英博物馆至今还放着那把永乐大帝五征蒙古的宝剑，华夏龙脉传承的精神力量，即使身处异国他乡，也绝不会忘记护佑自己的子民！
“可是Diana一死，维系王室与斯宾塞的纽带也就断了，就算有年少的威廉与哈里王子，但他们终究冠以温莎的姓氏，我担心……”
虽然Daphne本人自幼患有隐性基因缺陷，但这对于掌控了本土医疗最高技术的王室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事。
而威廉作为将来继承王位的长子，基本上断绝了与她联姻的可能性，但不代表哈里这个从小对她产生过度依赖的【表弟】没有任何的想法，加上Diana的突然离世，更何况两人也只有名义上的亲戚关系，克伦威尔与海瑟薇又将她送入了两兄弟曾就读的伊顿公学。
纵然两人之间整整差了八岁，在巨大的政治利益效应的加持下，也并非不可忽视。
“我很理解你在担心什么，不过哈里眼下仅仅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况且从本质上讲，身为华夏血统的我，即使有斯宾塞的一厢情愿也未免过于单薄，根本上还不足以和其他贵族势力平起平坐，除非……”
利用这些年与Diana一起积攒的社会名誉去捞取到一定程度的政治资本。
Daphne浅浅微笑，没有再说话，Nancy也在她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两人出奇一致的默契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
“圣餐祝祷仪式快开始了，记得帮我把国教会最新修订的圣经转交给艾玛神父，算是我个人对他的生日祝福，毕竟红白事相撞在国内也是很忌讳的。”
Nancy接过包装好的礼盒，点头离去。
“虽然选择观棋不语真君子，但阁下此刻也该让人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了吧？”Daphne朝着落日晚霞投射出的角落阴影明示道。
程洛昭从后面走了出来，他望着天际线相对的那个方向，终于留意到了自己的地理位置，还是太大意了啊……
两个人的视线也在刹那间的无意中顺利交汇在了一起。
一半惊艳了时光，一半蕴养了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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