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袁慎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驾夫轻声提醒,他才重新登车。
锦阳坊乃是豪族聚居之地,几乎家家都入宫领宴,坊间车流拥挤,行进缓慢,等袁慎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因为正值新岁,又逢婚期将近,府邸上下焕然一新。
回到居处,王媪迎了上来,笑问道:“公子这么晚才回来,可在文昌侯府用过晚膳了?”
“陶家二舅父防我就像防贼,哪里肯放我进门?”
袁慎先是摇头而笑,又有些愀然不乐:“从明日起,我都不能去见她了。”
王媪指挥婢女服侍袁慎更衣用热汤,又道:“男女成婚前不宜碰面,这也是应有之义。”
袁慎接过热帕子覆在面上,声音沉闷:“还有大半个月呢!”
“可大半个月后,崔娘子嫁过来,公子不就可以与之长相厮守了吗?”
袁慎听不进去,仍旧喃喃道:“还有大半个月呢!”
他靠着隐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用膳,膳毕后又来到书房,铺纸研墨,准备抄写《礼记》。
自陶家二舅父暂代父职,来为外甥女料理婚仪后,他就没少费笔墨,不是代她阐述为妇之道,就是替她抄书,光是《教女》,他就快抄了近百遍。
袁慎一边研墨,一边浅笑,她日后能不能做个贤妻他不知道,但他肯定能做个贤惠能干的丈夫,不然岂不是白费了她这番心思。
《礼记》共有九万余字,他日日抄写不辍,便也不觉日子难捱了。
“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兴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音角,律中夹钟。其数八。”
二月初八,既是甲日,又是成日,也难怪卜者说一年中难得的上上大吉之日。
“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春雨霡霂,草木萌发,万物和鸣,人生之大喜,始于此春也。
等袁慎抄写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时,梁夫人从祭堂里出来了。
她开始履行做宗妇和母亲的职责,一样一样地验看检视婚仪上用到的各种礼器,装盛豚、鱼、腊的三鼎、装盛醯酱、菹醢的豆,装盛黍粟的敦,装盛酒水的爵、卺、樽,用来沃盥的匜与盘;
等袁慎写完记祖宗人亲之大义的《大传》时,崔祈和袁沛几乎同时抵达都城,在城门口短暂地厮见后,各自归家,筹备儿女婚事;
待得《深衣》篇的最后一个字写完,袁慎被王媪从书房里拉出来,试穿修改好的婚服。
今年春日仿佛来得格外早些,一场春雨过后,寒意迅速被化开,年幼的僮儿在温暖的午后打起了瞌睡,袁慎看着陆续挂起来的红绸,依旧精神抖擞。
他腕随心动,写道:“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听命于宗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
或许是长久摹写如英的字迹,他渐渐也沾染上了她情满溢笔下,不能克己的笔法,再繁琐细碎的文字,因为心中欢喜难言,此刻写来也觉情致盎然。
一口气将剩余的篇目写完,此时离婚期也只有不到七日了,袁慎实在忍不住了,让驾夫驱车绕到文昌侯府的东墙,朗声唱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歌声洋洋盈耳,可惜如英还在和婚服较劲,没听到,倒叫出来散漫闲游的崔祈、陶让与陶谨饱了一通耳福。
陶谨想命家仆将人遣走,却被陶让拦住了:“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歌声至情至真,衷诚无伪,恰合圣人之意,莫要扰人兴致,叫他唱吧!”
陶谨不敢违逆长兄,只能束手静听,一首《采葛》唱了三遍后,才听得车轮辘辘,铜铃铎铎,渐行渐远。
半晌无声后,陶谨才不满地与兄长与妹婿道:“这才多久啊,就难舍难分成这样,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儿女情长!再者,天子近前行走的人,竟全无一点从容定力——”
陶谨又对崔祈道:“越是年少居显,越该内蕴沉着风度。袁州牧既关照不及,你就该多加提点,到底是阿兕的郎婿呢!”
“次兄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这也不怪他。”崔祈今日难得为袁慎说了句公道话,“阿兕实在讨人喜欢么!”
陶让素来开明,也不觉有什么,笑道:“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也曾对着夫子家的东墙彻夜抚琴······”
“结果被阿姊从墙头泼了一盆冷水,叫你扰人清梦!”崔祈毫不客气地揭了舅兄的短。
转头又取笑陶谨,“我记得当年次兄在南阳游学时,不是也会每次特意绕路去次嫂家吗?还天天给人家扔桃花,可惜准头不佳,花枝也没修剪好,有一次还差点害得次嫂破了相,气得次嫂翻墙出来,追着你打了一顿······”
陶谨老脸一红:“你,你······”他甩了甩了袖子,“阿妩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崔祈笑意凝滞在唇角,又装作无事,继续笑道:“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初结缡时,她就搜肠刮肚地把这些事都与我说了,还说以后你们再为难我,叫我拿这些做把柄去糗你们。我也和她说当初是故意失脚掉进池子里去的,还装作不会洑水,在水里乱扑腾,引得她来救我,然后借报恩赖上她······”
陶让看见崔祈眼角的水痕,想起幼妹音容笑貌,心中也甚是酸痛,还来不及安慰几句,就听一到懒洋洋的声音从斜后方插过来:“阿妩从小生活在水边,怎么可能分不清是真溺水,还是假溺水?”
陶询拿着酒壶,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因为酒热,他将衣襟扯得松松散散的,一派放荡不羁的风流模样。
陶谨最看不得这副衣冠不整的轻狂样,训斥的话涌到嘴边又强自忍住,可又实在看不惯,索性将头扭过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陶询也将眼睛撇开,自顾自地饮酒道:“你那时又哭又求,要死要活,她面上装得羞急,其实心里不定笑话你做得一手好戏呢。”
崔祈思及妻子的调皮模样,一时又转悲为喜:“这个她倒不曾说过!”
陶询两眼一翻:“我要是她,我也不说,白叫你欠一条命,时不时地扯出来,叫你俯首帖耳,唯命是听,不好么?”
陶询起先是不喜欢这个妹婿的,嫌弃他心眼太多,幼妹要在他手里吃亏,没想到成婚后两个人竟然是反过来的,幼妹简直将郎婿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后来幼妹过身,他这个素来保养得宜的妹婿更是一夜之间白了两鬓。
陶询的视线落在那白发上,扯开了话题:“不过呢,论起驯夫之术,将来阿兕说不定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袁家小子又没你有本事,日后咱们倒也不必担心她会被人欺负了去!”
“反倒是要担心你!”陶询指了指崔祈,又拍了拍面颊,“日后少不得要常拉下这张老脸,去袁家给人赔罪,啧啧,这样看起来,咱们三兄弟没女儿也是件大好事了!”
陶让闻言,也忍不住笑道:“问之这倒也是实在话,你还是好好与阿兕说说吧,日后叫她别将郎婿欺负得太过了。”
崔祈摆手:“这可不行!”
他此时也缓过来了,眯眼笑道:“我宁可叫她骑在郎婿头上作威作福,我低头弯腰去给人赔罪,也不想哪天跑到袁家去给她撑腰!”
“一个个扯这么远,她能不能嫁出去还难说呢——”沉默许久的陶谨终于忍不住了,“那婚服到现在还没绣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