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间枝头的冰雪一齐融化,湿润的泥土冒出细绒绒的青草尖尖,虽然风吹在身上还是觉得发冷,但终不像严寒冬日那样肃杀无情了。
这日,又有人登门送礼,是一辆极为轻巧精致的轺车,却是指名道姓给桑氏的,然后桑氏又转赠给了少商,让她带着如英出去走一走。
车轮滚滚,沿着辙印,驶向既定的方向。
在池塘边,陪皇甫仪垂钓的袁慎忽然听见一阵极好的笛音,手不禁抖了一下,惊跑了刚欲上钩的鱼。
皇甫仪见此,不觉莞尔,率先起身寻音而去。
山顶上的亭中,凌不疑意欲落子的手也凭空凝滞,棋子掉在棋盘上,他命侍卫牵来坐骑,飞速向山坡下赶去。
如英今日用的短笛,是由西南特有的一种竹子所制,其音色清丽而不浮华,明朗而不尖锐,哪怕是做哀音,也自带一种疏阔之意,而若是奏欢曲,则更显韵律悠扬,别有山林放逸之气。
崔祈爱其音色,便在管身刻了“乐以忘忧”四字,故而世人也常唤此笛为忘忧笛。
只是好物不易得,此竹难寻,也难炮制,名匠耗时四五年才得一管,如今传世不过一掌之数,除去宫中珍藏,便只有文昌侯府有。
所以熟悉的人一听,就知是谁到此。
如英坐在轺车上,闭目细吹,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慢慢悠悠几个泛音,当真叫人觉得严寒一扫而去,只留春光翩然流连。
一曲过后,皇甫仪最先出声:“好!好笛!好曲!”
如英闻声看去,只见袁慎扶着一位渔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从池塘一侧缓缓走来。
而后听得马蹄簇簇,又有一人领着三四骑从山坡驰跃而下。
三方人马不期而遇,轻松惬意的气氛急转而下,就连大大咧咧的楼垚也觉不自在起来。
最终还是皇甫仪打破了僵局,他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女公子不如同去驻跸别院一叙!”
有人盯着她,有人盯着她座下的轺车,如英盯着天边越多越厚的云絮,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了。
果然轺车行至半途的时候,天上就零零散散落下雨珠,停在别院的时候,已经倾泻如注。
风夹雨势,小小的轺车根本无法遮挡,如英和少商身上的披风已经洇出了湿痕。
别院的婢女将姊妹二人领入一处精致客居,随即被无微不至地服侍着梳洗更衣。
等到两人打扮停当时,天色已黑,很快又被引至一侧厅堂。
男子更衣收拾总比女子快,两人踏进去时,只见上首左右两边已各坐了凌不疑与皇甫仪,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
楼垚正凑在凌不疑座位旁说笑,袁慎站在一盏半人高的巨大落地连枝灯前拨弄灯芯,见如英来了,他将铜针放下,笑问道:“送过去的姜枣汤喝了吗?我让傅母多放了陈皮和红枣,煮出来后又将姜块撇干净了,应该······”
“挺好喝的。”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叫袁慎笑得满面春风,也让凌不疑面罩寒霜。
厅内气氛又紧张对立起来,楼垚也寒暄不下去了,只能在皇甫仪的招呼下落座。
食案上的菜肴颇为丰富,蜜炙鹿肉,虾球汤,清蒸鳜鱼,另有初春山中刚采下来的蔬果做成的菜肴两碟,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
侍婢斟酒后,众人举杯同祝,凌不疑看向如英:“愿百事从欢,抬头见喜。”
如英看着酒卮中漂浮着的木樨花,不由抬头看向对面的袁慎,袁慎点头微笑。
皇甫仪看着下方对视的两人,又勾起心中另一番伤感:“愿岁月不悔,往日不哀。”
席间叙话,皇甫仪不由旧事重提,讲起了公子和未婚妻的故事:“公子实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为他吃这许多苦,又自小宽宏大度,深明大义,为何眼见花期在望,偏在最后一件小事上固执!”
说完捧着花白的脑袋,老泪纵横。
从故事开始到结束,如英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饮酒,最后酒壶被倾空,她才看向上首:“来而不往非礼也,听了夫子的故事,我也给夫子讲一个故事如何?”
皇甫仪满面泪痕,抬起头来:“小娘子请讲。”
“两年前,我随小舅父出游域外,来到极西之地的一个小国,看到一个打扮华丽的女子站在城墙上徘徊张望,神情哀苦地从清晨等到日落,任凭左右随从如何苦苦相劝,她就是不肯离开。”
“我见了很是好奇,便着人去打听其中缘故。原来这女子竟是这小国的公主,因生得十分貌美,最得国王钟爱,成年之时,前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
“但正是因为求亲者趋之若鹜,便愈发激起了公主天性中的傲慢,公主心想,我身份高贵,还美貌无比,寻常男子怎么配得上我?”
皇甫仪被刺得脸皮发痛,凌不疑与袁慎却觉得此言甚是在理,寻常男子怎堪配她!
“或许是因为真心爱慕公主,或许是看人来求,我亦求之,从众而已,或许是好强之心作祟,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孜孜以求······总之,求亲者熙来攘往,国城中车马如流。”
说到这里,除了楼垚,大概都听出了如英这个故事不仅是说给皇甫仪听的,也是说给另外两人听的。
“求亲者为了讨取公主欢心,带来了很多奇珍异宝,可公主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她说‘天下所有的宝物都不及一颗真心来得珍贵,你们中谁能在城墙下站上整整一百天,任凭白日炙烤如炉,夜风凛凛似刀,黄沙覆面,不见形容,仍不挪动半分,我就嫁给谁!’”
听到这里,凌不疑与袁慎都紧紧盯着如英。
如英恍若未觉,接过侍婢递来的酒壶,自斟了一杯酒,饮毕又道:“几乎所有人都勇敢地尝试过,但坚持不了几天就放弃了,只有一个人毫不气馁——”
如英放下酒卮,以手支颐,看向皇甫仪,“那些放弃的人都讥笑他、打他、尽可能地欺负他,他的家人也赶来劝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你这样不知自重,置父母颜面于何处啊’,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九天、二十九天、三十九天、五十九天······转眼间九十九天过去了,公主也来到了城墙之上。”
“公主看着城墙下的求亲者,风沙几乎掩埋住了他的身躯,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公主心下甚是感动,她对求亲者说‘你坚持住啊,再过一天,你就可以娶到我了!’可是就在这天晚上,求亲者抖落掉身上的黄沙,擦干净脸,在公主的注视下,艰难地迈着步伐离开了!”
“公主不解,含泪追上前去问他为什么要走,明明过了今天晚上,两人就可以修成眷属了,为什么不能多站一个晚上呢,就一个晚上而已啊!”
连枝灯火映照,少女眼中泛着柔柔波光,笑意也温软动人,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冰雪般冷彻:“求亲者是这么回答的,他说‘公主是能从城墙上下来的,可我站在这里这么久,你却始终只在上面看我狼狈不堪,苦苦坚持,可见公主你对我的心意不过如此。’”
“前面九十九日的相守,是验证我对你的热忱与爱慕,从来真心不假,而这最后一个晚上,我拂掉身上的黄沙,露出本来面目,是为了向你表明,我的尊严不容轻侮!”
“我心中珍爱你,可我也得珍爱我自己啊!”
如英说到这里,缓缓扫视众人面容神情,所有人都有触动之意,又以皇甫仪为甚,他颓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无声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