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跸别院,不只有皇甫仪,还有凌不疑。
对向作揖时,凌不疑目如刀锥,敌意毕露:“袁侍中好本事啊!”
袁慎笑得温文尔雅:“善见今年二十有一,好不容易遇见心爱的女子,自然要全力以赴,绝不放手!”
“巧了,我与袁侍中想的一样,”凌不疑眉眼间一片冷凝,“好不容易遇见心爱之人,我也绝不会放手!”
袁慎蓦地想起如英手臂上的伤痕,冷笑一声:“那就各凭本事吧!”
两人不欢而散,往后见面也多是针锋相对,而且袁慎还发现,他往滑县县衙送东西,凌不疑也跟着送,而且是翻倍送。
袁慎自觉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败下阵来,也跟着往上添,你来我往之下,原先不过是小小的往来馈赠,现在直接变成了一支盈箱累箧的车队。
少商看着前庭堆满的箱笼,以及中气十足的唱礼声——送礼的人在较劲,唱礼的人也不消停。
这边喊一声“凌将军赠礼人参灵芝,鹿茸蜂乳”,那边就来一嗓子“袁侍中赠礼燕窝鱼胶,冬虫夏草”;这边刚喊出“玉璧十对”,那边立刻就接上“明珠十斛”;这边刚牵出一头獒犬,那边就擎出一只猎鹰。
如英养病不见人,桑氏有意历练侄女,所以内外往来之事全托于少商一人。
少商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么大的主,只能打发芡实去问如英的意思。
芡实很快就带来了如英的口信,很简单,也很干脆,只有一个字——“滚!”
袁家来人见机最快,朝着后衙内宅的方向就是一个长揖至地,态度无比的恭敬:“谨遵女公子吩咐,不敢有违!”
然后麻利地向少商告辞,带着东西迅速走人。
凌不疑的人见状也不敢稍有耽搁,连人带马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看得少商又觉惊讶,又觉好笑,回头就学给了桑氏听。
桑氏被少商的学舌逗得前仰后合,她亲昵地点了点侄女的鼻尖:“你若能学得姌姌这令行禁止,一字重比千钧的本事,日后嫁入楼家,我也不用为你发愁了!”
少商笑了笑,刚欲说话,就听管妇来报,袁家的人去而复返了。
也不能说去而复返,而是袁慎派了两拨人,第一拨已经回去了,第二拨才过来。
少商只好整衣敛容,又往堂上去。
这次来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媪,自称姓王,乃是袁慎的傅母。
她送来了两筐被收拾得十分干净的野菜,一篓黄橙橙的柑橘,还有数尾养在陶缸中,游得十分欢快的鳜鱼。
以及两颗被单独盛放在锦匣内的果子,浅黄色的表皮,上面泛着浅浅红晕,像是少女泛羞的脸颊。
“我家公子想着崔娘子大病初愈,必然胃口不佳,不思饮食,所以特意命奴婢送来这些鲜菜鲜果。还有这几条鳜鱼,少刺多肉,味道鲜美,最适宜脾胃虚弱的人食用。”
王媪亲手捧着锦匣,笑道:“病中不宜点香,这两颗木桃,味甚宜人,用来熏屋子最适合不过了。”
少商还是不敢私自做主,只能让芡实又跑了一趟。
如英这回不仅收下了,还赠了回礼,正是她那日亲自插的瓶花,芡实代为传话道:“女公子说,这是送给袁侍中闲时赏玩的。”
少商没读过几本书,可先前来滑县的路上,为了撑场面,桑氏教她背诵了不少《诗经》中的名篇,她当然知道那两只木桃不是用来熏屋子的,瓶花也不是用来赏玩的。
看来,她很快就会有姊婿了。
袁慎收到回礼,心中欢喜难言,捧着瓶花,不停地在皇甫仪的病榻前,来回踱步,反复吟唱:“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一咏三叹:“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皇甫仪半躺在榻上,无奈叹气,他总算能体会到自家徒儿听自己怀念往事的感受了。
“善见,善见!”皇甫仪叫了两声,只可惜袁慎注意力全在瓶花上,根本没听见。
如英眼光高绝,又爱挑剔,常物不能入眼,奇珍又难合意,所以她常自己开窑烧器。
这尊红瓶就是她自己烧制的,起源于一次心血来潮。
她最好浓淡皆宜的青绿二色,其次是温柔细腻的白与粉,匠人们便专在这上面下功夫,什么雨过天青,千峰染翠,羊脂玉白,美人颊粉,不提烧造的手艺,单论调色一道,就可称作当世一绝了。
可谁知有一日,她看着天边云霞绮丽,突然就想烧制一批红磁。
于是匠人们又开始刻苦钻研,结果费了老鼻子劲,烧制出来的成品不是黯淡无光,就是晕色不均。
最后如英不想等了,索性就自己动手了。
樁土泌砂,车胎练坯,盪釉刻花,最后装窑烧制,等了一昼夜,出窑浇水,就现出了这样光致均匀的一抹红。
但之后匠人们,包括她自己,再复刻之前的步骤,却再也没有成功过了。
袁慎想,他似乎明白如英藏在这只红瓶里潜在的隐喻了。
一旦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就算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正确无误,最后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如英可不知道袁慎居然发散想了这么多,她就是不舍得将身上的无事牌与平安扣解下来送他,于是就将这尊瓶花······
咳咳,也挺名贵的,用来当做回礼也不算跌份哈!
远在南阳郡的袁沛最近收到的家书比前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洋洋洒洒,堆案盈几,但细看下来,儿子统共就写了一件事——提亲。
当年周文王为奠定王朝基业,甘做牛马为姜尚拉辇,您看您能不能为了家族的延续,儿子的终身,多往雒县跑几趟。
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三次不成就四次、五次,最好能带上大舅父一起,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腔急切之情跃然纸上。
袁沛看了,失笑不已。
自家儿子少年老成,十五岁就入了论经台,在旁人急切求取上位者青睐,尽快获得一官半职的时候,他摘章抄句,安然度日。
任凭旁人嘲笑他不思进取,或是恶意揣测他徒有虚名,他也始终不慌不忙地按着自己的计划行事,直至十八岁论经大典上,代师辩经,一鸣惊人,获得君王青睐,赐官侍中。
就当众人以为他要一尽所学,大展宏图的时候,他又谢绝了进入尚书台理政的机会,成日不是整理典籍,就是纵论经学,纯然一副醉心学问的模样。
他隐忍蛰伏,有条不紊地规划自己的前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新妇的人选。
从家世门第、名声人望、父兄官秩、姻亲牵连的势力派系,还有那女子的品性、才学、容貌······
就像朝廷选用官吏一样,他也细细忖度着最适合这个家族的宗妇。
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整整五年,儿子挑了又挑,拖了又拖,总也不能满意。
现在看来,不是那些女子不好或者不合适,而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一道人影,就算模糊朦胧,就算懵懂不明这种心意,但还是无意识地做出了选择——因为不是她,所以都不行。
袁沛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也想起了妻子的曾经,他们两个的遗憾与无望,就不要在儿子身上重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