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恨两人知（三）

凌不疑带着如英在别院前堂用过午膳后，人马也稍事休整，一行人再度匆匆回程。回程途中，两人都静坐无言。

如英心里有些乱，她想过霍夫人会是很多种样子，或许会因为从前旧怨为难她，又或许看在她阿父为她出头的面上善待她，或许根本不理睬她，但是她绝没有料到霍夫人竟然疯了！

凌不疑摸了摸如英微凉的脸颊，温声问道：“是不是吓到你了？”他解下身上的大氅给如英披上，又将少女抱坐在膝上，让她的侧脸贴在自己胸膛上。

“我没被吓到，只是有些吃惊！”如英揪着凌不疑胸前的衣襟，轻声问道，“霍夫人是，是因为绝婚，才变成这样的吗？”

她低着头，没看到凌不疑面色霎时变得阴郁，眼里流露出和霍君华一样的怨毒之色，但转瞬即逝，他拍了拍少女的背，轻轻的答了一声是。

如英“哦”了一声，怪不得阿父偶尔会用一种十分讥刺凉薄的口吻对她说：“多情不似痴情苦，女娘家还是风流寡情些好，别为了一个男人自轻自贱，实在不值得！”所以也不大禁止小舅父带她去风月场上见世面。

凌不疑见如英情绪有些低落，送她到家门口后并未进府，摸了摸她那一头青丝：“明日我替你去宫里告一日假，你再好好歇息一日。”

如英谢过他的好意：“整个夏末，我就没进几次宫，尽在宫外撒欢了，陛下对此已经颇有微词，你再替我告假，陛下更要看我不顺眼了。”

于是第二日，如英照常进宫，然后就非常巧的碰见了昨日在长秋宫留宿，今日在长秋宫用早膳的文帝。

文帝一看如英就皱起了眉头：“你也太惫懒了些，当初皇后与你说的是一旬休一日，现在可好，都变成一旬进宫一日了！”

如英习以为常的告罪道：“陛下教训的极是，妾知道错了。”

文帝听了当即板着个脸道：“认错倒是认的快，就是屡教不改，别以为朕看不穿你的小把戏，想着朕与你阿父约定过，不许为难你，所以你就这么阳奉阴违！”

此时皇后正在为文帝整理袍服玉带，闻言手上用力抽拉玉带，几乎将文帝的早膳给勒出来。

如英瞥见皇后的动作，心中偷笑不已，但嘴上还是很老实的道：“妾不敢！妾是贪玩了些，但前几日的告假都是有原因的。”随后一一列举出来了，她和凌不疑去拜访程家用去了一天，蔡珝生日和钟令仪定亲合计两天，定亲宴又用了一天，“昨日告假，是因为凌大人领着妾身去拜见霍夫人了。”

文帝神色十分郁郁，问道：“霍夫人近来如何？”

如英道：“夫人有些清瘦，不过看着气色倒还好，妾的二叔也在。”

文帝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谁知大长秋曹成来请文帝移驾了，言道尚书台几位大人已至。文帝颔首，又命如英午后来尚书台见驾，然后就走了。

如英大概知道文帝要与她说些什么，所以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用午膳时也是食不知味。皇后摇摇头，让曹成去尚书台看看文帝此时有无空暇。

文帝今日没有午睡，此刻用完午膳，正在尚书台后殿看书，于是如英就被皇后送来临时加了个塞。

如英端端正正的跪好，文帝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洁白如玉的纸张，优美飘逸的墨字，文帝想起了远在益州的崔祈，语气也和缓了不少：“你阿父和你说过霍家的事情吗？”

“阿父甚少提及旧事。”如英道，“只是每年霍翀将军的忌辰，阿父会亲自撰写祭文，带着兄长和妾祭奠一番，想必心里还记挂着旧友。”

文帝脸上浮现动容之色：“鹤年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随后清了清嗓子，又道，“不过既然你和子晟都已经定亲了，有些事情，朕还是要和你说道说道。”

如英当即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你的父亲与子晟的舅父，都是丰县人，从小就认识，一起玩到大，彼此之间以兄弟相称。朕欲起事时，他们两个是最早站出来表明愿意倾尽全族之力为朕效死的人。你阿父为朕出谋划策，霍翀兄长为朕攻城略地，一文一武，配合的十分默契。你阿父年轻时行事诡谲莫测，爱出险招奇招，当时朕麾下鱼龙混杂，很多人都不信服他，只有霍翀兄长力挺你阿父，照你阿父计策行事。”

“当然啦，事实证明，你阿父总是对的。几场仗打下来，以小博大，大获全胜，而且伤亡小到不能再小，你阿父也迅速站稳了脚跟。他那时脾气不大好，人也格外傲气，便有几个怀着坏心思的人撺掇他，说武将多的是，谁人不能打，而谋士只有他一人，让他趁机踢走霍翀兄长，好做朕身边的第一人。”

文帝说起这些旧事，仿佛自己也回到了昨天，他问如英：“你知道你阿父接下来做了什么吗？”

如英道：“自然是杀了那个出言之人。”

文帝摇头笑道：“你阿父并没有杀他，反而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自己早有此意。可是霍家势大，怕引起军中哗变。又问那人，若他如此行事，有多少将领愿意站出来支持他，然后晚上就开了筵席，请那些支持他的人赴宴。”

“鸿门宴，一网打尽！”如英猜出了崔祈的打算。

文帝点头，又道：“你阿父在筵席上故意大吐苦水，引得众人义愤填膺，攻讦霍家。他们不知道朕与霍翀兄长就在屏风后坐着，还有两三个刀笔吏，将他们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

“等到他们说完，你阿父瞬间就变了脸，先将朕和霍翀兄长请了出来，然后割了领头之人的舌头，再当着那群小人的面将他们活剐了。朕记得当时是有五个领头的，其中还有一个是丰县人，与崔家还是亲戚。”

“削成白骨后，你阿父就请示朕，他想将这五具白骨留下，就放在自己营帐中，好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看看，挑拨内斗，致使文武不和是个什么下场！”

如英倒吸一口凉气，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样做实在会引发非议，她阿父真是自年轻时就无所畏惧。

或许是看懂了如英眼中之意，文帝笑道：“朕劝过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执意不肯。旁人是杀鸡儆猴，他是杀猴儆鸡，不过托他这一记狠手的福，朕的耳边是清净不少。尤其是后来投靠来的那些人，几乎每个人都被你阿父请到营帐里去喝过酒聊过天，不说个个都乖驯，但至少在口舌上，他们还算收敛。”

“如今有些胆子小的，光是听到你阿父的名字，还是打哆嗦！”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文帝脸上不由浮现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