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心恨谁（四）

程姎咬着嘴唇，瑟缩着身子，眼里又有泪光浮现。

她下意识地去看萧夫人，萧夫人脸色也十分难看，她不知丈夫何时彻底地倒向了长女一边，冷声道：“好一个‘游必有方’，你说的南边，可是指的永昌吗？”

如英点头道：“永昌气候宜人，最适合休养。正好女儿明年也要重返故居，大家正好同行，有凌大人的黑甲军在，阿母不必担心路途遥远，匪患作乱。”

萧夫人沉下脸：“她到底是个女娘，难道要跟着魏师做一辈子的学问不成？”

“只要少商愿意，又有何不可？”

如英挑眉看向程始，“若是阿母忧心她下半辈子无有着落，日后少宫成婚生子，可以过继一个给少商，反正一样姓程，也没差的。阿父，你说是吧！”

程始瞪了如英一眼，这可不在他们的约定范围之内：“浑说什么，哪有女娘不嫁人的，你替她多留心几个心性厚道，家底殷实，家中人口简单的青年子弟就是了！”

如英要的就是程始的这句话，于是十分干脆地拱手认错：“是，女儿知错了，日后少商的婚事女儿一定多多上心，先定好人选，再请阿父阿母亲择。”

父女两个一唱一和，不仅将少商去永昌的事情定下了，连择婿的权利都从萧夫人手里抢了过去。

少商心中快乐难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在魏府可以当家做主，事事顺心，在程家却处处受萧夫人掣肘，她实在不想回来过这种憋屈的日子。

萧夫人都快怄出内伤了，偏偏碍着在座的还有一个十分金贵的郎婿，不能发作。于是等到筵席散后，她立即吩咐三个儿子好好招待贵客，只留下丈夫并两个女儿说话。

凌不疑有些迟疑，其实他后来打探到，如英心疾复发不只是受惊过度，还有心火过甚的缘故，所以他起身拱手道：“子晟也想听一听叔母的教导，不知可否？”

萧夫人十分不满地道：“凌大人操之过急了，你与姌姌毕竟还没有成婚呢，就算将来成婚了，程家的内事也无需你来操心！”

“阿母所言极是！”如英也沉下了脸，转头与凌不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在外建功立业，拼搏前程，若是还要叫你分心内宅，那就是我无能了！”

程始听了心头一跳，喝道：“姌姌，你怎可如此无礼！”

萧夫人已捂着心口，一副喘不上气的模样。

如英充耳不闻，只继续向凌不疑说道：“你先出去，我有分寸！”

凌不疑不知道如英的分寸在哪里，于是拒绝了程咏请他到居室品评文章的邀请，只站在九骓堂外，目光沉沉地盯着内室的方向。

程家三兄弟也只能陪着，程少宫看着头顶的烈日，忍不住埋怨道：“阿姊为何这么早就发难，眼下可不是好时机！”言下之意，竟是早就知道如英要与萧夫人对上。

“少宫闭嘴！”程颂看了一眼凌不疑，怕他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岂料凌不疑也回望过来，淡淡地道：“子晟也很是好奇，不知次兄可否为我解惑？”

程颂又去看程咏，程咏能怎么办，他咬牙道：“凌大人，这中间掺杂许多长辈间的是非，请恕我们兄弟不能直言相告！”

凌不疑也不再多问了，招来侍卫耳语两句，不多时整件事情的内幕便已被他拼凑得七七八八，原来是因为那位程三娘子。

如英与少商跪在堂下，一如当日书案之事再度重演，只是这次没有桑氏在旁圆场。

“指桑骂槐，妄言长辈，这就是你的教养吗？”萧夫人冷冷地质问道。

“比起教养，阿父更看重风骨气节，胆量学识。”如英这里说的阿父指的是崔祈，崔祈教导儿女，第一就是要骨头硬，他生平最厌恶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之人。

“阿父在家常说，他费心费力教导阿兄和我，不是为了让我们做长辈的应声虫。若是到教到最后，我们连和他叫板的勇气都没有，那他真是白养我们一场！”

萧夫人怒目圆睁，按住想要说话的程始：“你姓崔，我管不了你，少商姓程，我难道不可以管教她吗？”

如英也将起身欲说话的少商按住，冷声回道：“这话我和阿父说过一遍，今日再与您说一遍——您可以管教她，但是绝不能折辱她！”

“你放肆！”

“放肆又如何？”如英彻底撕破了温和的假面，露出了桀骜的本色与锋利的獠牙，“陛下这个君父都许我直言不讳，难道您这个生母比陛下还要威风，我在您面前必须曲意奉承，事事阿从吗？”

这一声有些大，外面的人也听见了。

时人推崇孝道，如英威逼生母实在不妥，程咏脸色发白，与凌不疑解释道：“姌姌，她，她平时不这样的！”

凌不疑并不在乎这个，如英为人他早深知，他长眉一挑，问道：“你们叫她姌姌？”

程咏解释道：“家中女孩名字从女，二妹本名为姌，堂妹名姎，少商的名字是大父所取，但小名是嫋嫋，也是从女的！”

“姌”这个字，有柔弱纤细的意思，和如英并不相称，还是阿兕更恰当一些。

凌不疑默然不语，继续侧耳倾听堂内的动静。

“她日日吃在魏府，住在魏府，休沐时也是往你那里去，你有事不得空，她就万家、蔡家、钟家轮流地跑，我连面都见不到她的，又如何折辱她？”

程始与少商都被按着，堂上只有如英与萧夫人对峙。

“那程姎的婚事又是如何定下的？是楼大夫人给您牵的线吧，河内于氏主支的子弟，当真是一门好亲！”

如英讥诮一笑：“您这是把楼家的人情都用在了程姎身上，全然不顾少商的体面，让她拿头当梯子，给程姎踩着去攀高，这不是折辱，又是什么！”

萧夫人脸色发白，她是想把楼家的人情一次性都用完，好给程姎谋一门好亲事，但这是为了弥补程承这么些年受过的委屈。

她也没想置少商于不顾，少商有三个已经长成的兄长，有位高权重的姊姊与姊婿，如英连楼家都看不上，来日少商的夫婿定会胜过楼垚千百倍，又何必争一时长短？

萧夫人很想将这番话说出来，但是看着丈夫略带失望的目光，她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好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程始握住萧夫人的手，看她掌心里的指甲印，都有血丝冒出来了，他心疼道：“儿女都是债啊！夫人，咱们这两个女儿，人大心大，且随她们去吧！”

萧夫人回握住程始的手，她想和丈夫解释，她真的没有作践女儿，她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程始都懂，都明白，可是在自己家里如何能讲利弊二字？

他伸手抹去萧夫人的眼泪，冲如英呵斥道：“把你阿母气成这样，还不给我滚出去！”

如英从善如流地带着少商滚出了九骓堂，结果没滚多远就被四根柱子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