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五日是苍归一爷爷逝世五周年祭日。
已是夏末,日光早不再炙人,但空气中隐隐的热气仍逼得人心烦。
用疼痛迫使自己摆脱心魔的法子越发不实用了。苍旧—清洗着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无奈叹了口气。
老头子以前说过什么来着……
如果心魔难以克服,就去武当山找他的旧友,姓卢好像……
“老牛鼻子总有办法。”
苍归一还记得爷爷卧在病榻上说这句话时怀念的神色。
想到爷爷,苍归一的心口又是一阵抽筋剥骨的痛。
也是,心魔如此深重大多是因为他。
幼时无法磨去的伤痛……
他的话,没有再听的必要了。
然而苍归一还是动身去了武当。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突然想去。
或许老头子的旧友真有办法?苍归一摇了摇头,赶紧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逐了出去。
活着太痛苦了。
孟夏时节的武当山,是一片苍翠葱笼,全然不见快入秋的荒凉模样。
上山后温度骤降,仍穿着短袖衬衫的苍旧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施主,近日道观内部修整,改日再来吧。”在山门处,一个长相稚嫩的道童拦住了苍归一。
苍归一拿出爷爷亡前交给她的亲笔信,递给道童,笑道:“劳烦道爷帮忙将这封信送给卢爷,晚辈有要事寻他。”
道童接过信,轻轻点了点头便跑回道观内。
这时苍归一才得空好生端详道观的山门。道观掩映在翠竹松柏之间,远离尘世,像是神话里的仙人居所。山门很高却不奢华,只见三清雄伟。
山门牌匾上的三个字已被岁月洗得有些褪色,但隐约之前仍可窥得那字的笔力雄劲,是大师手笔。
“原来是苍老的孙辈,有失远迎啊!”
是时苍归—正专心欣赏着牌匾上的书法,被这中气十足的男声一吓,登时打了个颤。她循声望去,只见一着素色道袍一身正气的中年男子正向她走来。
步伐稳健,神态自若,周身的炁也流转得有条不紊,是个实力强悍的异人。而武当一派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个实力的,恐怕只有现掌门亲传钟云龙。
苍归一赶忙回神,作了个揖:“晚辈苍归一见过云龙道长。”
钟云龙回了个揖,声音爽朗:“苍小姐不必多礼。”说罢,示意苍归一跟着自己进了道观,来到会客用的正堂。
正堂里溢满茗香,茶炉正沸,茶水“咕咕”住外冒,周边却无人看管。
钟云龙的嘴角抽了抽,突然大喊了一声王什么的,惊起一片林中鸟。声音震耳,苍归一并未听清内容。
继而他看见了身旁揉着耳朵的苍归一,一脸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苍小姐见谅,山上少有客来,贫道平日对那孽徒又缺些管教,这才糟踏了这壶茶。”
苍归一摆了摆手,连忙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晚辈来此本就不是作客的。”
钟云龙见来人也无富家小姐的架子,心里倒也喜欢的紧。异人界早有传闻,几十年前没落的周天奇门苍氏一族出了个奇门天才,八岁便悟得炁感,即使现存周天奇门并不完整,但她在奇门上的造诣也恐怕不输武候派那位。
那时他便对她很感兴趣,今日一见,果然端庄得体,炁的流转也非同一般。
只可惜……有那么个无治的心病。
心魔是术士的大忌,一旦被心魔吞噬,此后这世上便是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还是破坏力极强的行尸走肉。
想到这,钟云龙不由婉惜——天妒英才啊。
苍归一发觉对面人的失神,轻咳了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正堂内。
钟云龙回过神,赶忙邀她入座。
尽管会客室不常使用,但毕竟是三清圣地,自然一尘不染。
难怪道士心境清,每天都得做那么多扫洒工作,活在无尘无垢的地界,性子也会纯良些。
苍归—在侧座落坐,接过道童递来的茶盏,轻声道了谢。
道童微微点头,退回钟云龙身边。云龙道长朝他耳语了几句,道童便匆匆离去,苍归一只听得“那小子”“扫大殿”这几字。
看来云龙道长那位王姓爱徒要被罚了。
有性情的道士倒很有趣。苍归一轻抿了口茶想着。
品不出这是什么茶,只觉着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茶香浸润口舌之间,让人的心境也淡了下来。
苍归一静静品着茶,等待云龙道长开口。
云龙道夫看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也着实疑惑——随时会死之人不该这么平静。
“苍小姐。”他敛了敛声,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些。
“晚辈在。”苍归一放下手中茶盏,坐正看着坐在自已对面的道士。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仍需系铃人。”钟云龙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然而……系铃人已逝,这病似乎无解。”
苍归一早知是这个答案,每一个“名医”都是这般对她说的,所以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信是给卢爷的,理应他来见你,然而卢爷正在闭关。而师父他老人家近日又常在卢爷那,所以才让贫道来替小姐诊断。”云龙道去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补充到。
“无妨。”苍归一看着云龙道长,浅笑道。
云龙道长点了点头,继续道:“虽说无治,但贫道深究药理多年,也有一方能缓解,只是……”
“道长请讲。”
“只是药方不便外传,还要劳烦苍小姐每季来取才行。”
武当山景色宜人,季季来还能省去家里人的唠叨,倒也不错。
“不麻烦,还得烦云龙道长费心为晚辈配药。”苍归一起身,又朝云龙道长作揖。
生长在江南的女子,当真温婉如天上明月,像是一首古韵作的诗,悠远绵长。
“忘忧,带苍小姐四处转转。”云龙道长向道童吩咐两句后,便辞别苍归一离开会客室。
小道士点头领命,待云龙道去离开后便闷闷地不再说话。
“忘忧小道长?”苍归一见他不说话,凑上去俯身问道,“小道长可是不愿领我瞻仰三清圣地?”
忘忧见她凑过来赶忙向后退了一步,没曾想却被地上凸出的石砖绊倒在地,眼眶霎时便红了。
苍归一向来看不得孩子哭,特别是被自己惹哭,急忙把他扶起来,替他拍拍道袍上的尘土,安慰着:“小道长别哭呀,你的师父给你取道号忘忧定是希望你没有忧愁,如今你这般,不是负了他老人家的意。”
“我没哭。”忘忧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哭腔倔犟道,“而且师父不老,师父才二十多岁!师父是山上很厉害的人!”
一提到自己的师父,忘忧瞬间精神了起来。
“师父被师爷罚扫大殿了,我本来是要去陪师父,听他讲山下的事的。”说到这忘忧的声音又变得委屈巴巴的,泪也已经挂在眼角了。
懂了,叫忘忧原是因为他是小哭包。
“那现在带我去见你师父吧!”苍归一怕他嚎啕大哭,便拉着他出了会客室。
离了会客室,忘忧的步伐瞬间轻盈了起来,话也多了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忘忧走在苍归一的前面,一蹦一跳,“我不想叫你‘苍小姐’。”
苍归—看着身前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活泼孩子,笑道:“苍归一,我叫苍归—。”
“不好听。”忘忧小声嘀咕了一句。
然而术士向来耳聪,风会带来他们想要的所有声音。
不出所料,苍归一拎住忘忧的后颈将他拉回自己身边。
“小忘忧,你刚刚说了什么?”苍归一半眯着眼低声问道。
霎时间,她周围的气压陡降。
忘忧“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又惊起了方才安定的林鸟。
也惊醒了苍归一。
苍旧一赶紧松手,不知所措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忘忧和他后颈上的五道红杠。
脱离禁锢后,忘忧赶忙后退了几步,与苍归一拉开一段距离。
他方才似乎看见了她的眼眸浸染血色。
“喂喂喂!小忘忧你哭什么?”苍归一没料到如今心魔已这般容易触发。
怕是被吓到了。苍归一看着忘忧哭红了双颊,顿时愧疚不已。
然而她必须掩饰住这个事实,若世人知她周天派奇才连心魔都无法克服,天才便成了隐患。
忘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了看苍归一,又后退了几步。
“小道士气性真大,姐姐不就下手重了些吗?”苍归—拉住忘忧,替他揉了揉后颈。
忘忧本想挣扎,但苍归一的手很凉,触碰到红肿的皮肤时意外的很舒适。
到底忘忧还是个孩子,忘性大,见苍归一又变得温温柔柔还帮自己揉创口,便放松了下来。
果然师父说得不错,山下的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苍旧一看着忘忧放松警惕,轻叹了口气。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原来警戒心这么快就会消失吗?
她这么大时很难得有松懈的时候……
“去看师父吧。”忘忧声音闷闷的,似乎还在置气。
苍归一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真武殿供着真武大帝的像,自是观中最大的神殿了。道观闭门修整,真武殿内也是少有的安静。
真武殿外有棵参天大树,树叶已泛黄,像是沾了茶渍般,树下已积了些落叶。
树下立着一高挑清瘦的年轻道士,正有一下没一下扫着树下的落叶。
“师父!”忘忧看见了树下的男子,在远处便大声喊道。
男子闻身抬头,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嘴角的浅笑。
一时间,苍旧一竟一阵恍惚,不知是阳光温暖了他,还是他温暖了阳光。
忘忧朝男子跑去,带起一阵风,风撩树叶沙沙作响,也勾勒出男子单薄道袍下端正的骨形。
清风般的温润男子……
苍旧一有些看呆,许是天气燥热,她的脸颊竟有些发烫。
“师父,就是她欺负我!”忘忧牵着王也的手,气鼓鼓地回头寻找苍归一。
可,身后空无一人。
王也一拳锤在忘忧的小脑瓜上,恨铁不成钢。
“您可真厉害,跟女孩子计较什么。”
忘忧委屈地抱着头,泪又不争气溢满眼眶。
是忘忧多灾多难的一天。
另一边,苍旧一已只身走到山门,钟云龙正提着几袋药包在此处候她。
“云龙道长久等了。”苍归一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药。
“无妨无妨,贫道不过才到片刻。”钟云龙看着眼前的温婉女子,连忙摆手。
“这药名为「清心」,心魔难抑时服一味便可。”
“晚辈谢过道长。”
苍归一拎着药,朝钟云龙点了点头,转身便告辞要走,突然看见山门边的一簇忘忧草,又折回山门。
“云龙道长,今日心魔乍增,晚辈误伤了您的徒孙。”苍归一掏出手机扫了山门边的支付码,“这些钱算是赔偿,望道长原谅。”
钟云龙眼神一凝,但瞥见真武殿的二人,忘忧并无大碍,便舒了口气,摇头安慰着苍归一:“无碍无碍,小孩子身体好,苍小姐不必挂在心上。”
苍归一点了点头,便告辞下山。
“师父!将才那姑娘转了五万的香火钱!”
王也见钟云龙关观门,大声喊着——又惊起才落巢不久的林鸟。
武当山的鸟并不好当——
清风扶明月,
飘飖落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