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那日蛇神留下“考验”后便带着他一同离开幻境……领取完来自里世界的任务奖励之后，额外被馈赠了在现世与平安京之间自由往返的机会。

如此一来最关键的问题迎刃而解，他们大可在现世中待到差不多海国来临之时再前往平安京去，一方面能避开京都中各方势力搜寻八岐大蛇的热潮，另一方面也能躲开邪神兴致勃勃的目光与算盘。

现在他们正处于现世中，仅有他一人居住在此的房屋里。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半个月，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突然消失时的样子。

暖黄色台灯还亮着，桌上还铺开着离开前未来得及复习完的功课。

一支黑色的钢笔躺在地上，摔下时溅出的墨蓝色墨汁弄脏了木质的地板，自然干涸后在上面留下一小块深棕色些的痕印。

柳清安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捡起钢笔、除去地上的污渍，再合上书与笔记本，然后回头看向站在房间里对周围现代化的一切都颇为好奇的蛇神。

“你……想喝点什么？”他略带迟疑地询问。

八岐大蛇想来应该是喜欢热茶的。

但他不常喝茶，因此尽管家里的茶叶罐已经空了也未添置新的，现在只剩下一些他新买回来的速溶咖啡，味道虽不如现磨的好，但用来安抚学习中的精神与心境再好不过。

……不过也无妨，手机钱包里还有一些零钱，想喝什么现点了送来便是。

“真是有趣啊。”八岐大蛇打量了一圈房间里的摆设，书柜、床、书桌等一些千年来无论怎样改变外形仍然能够被一眼认出来的东西自不必说，祂的视线停留在桌上那盏被柳清安关掉电源的台灯上。

无论是外观也好……还是实质上也好，都未曾感受到半分灵力存在的痕迹，但却能够从顶端喇叭状结构内部的透明物体中散发出色彩温和的光芒。

“这是什么？”祂饶有兴趣问道。

“台灯。”柳清安取出手机，调出帅团界面输入“清茶”。闻言抬起头顺着蛇神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人类现代科技中的一种，靠电力充当能源，只要有电便能使用。”

“哦？人类如今已经学会了如何从给予了他们深深恐惧的自然中汲取力量了么？”祂的眸中划过一抹惊讶，“呵呵，这可真是……令人赞叹的进化。”

“不仅仅是台灯。”柳清安带他走到客厅里，指给祂看墙上的液晶电视、头顶上方的吸顶灯、角落里的中央空调等等。

“这些都是通过一代代人类之手，创造出的智慧的结晶。”

“八岐大蛇。我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可以说已经大致达成了安倍晴明毕生所致力于的改变。人与妖鬼，黑暗与光明，在这个时代达到了平衡点。我们并非一味地去接受，而是在武力肃清、和敞开怀抱去包容之间寻找到了平衡点。”

柳清安在沙发上坐下来，注视着对方轻声道：“或许促成现在这样的原因是彼此早就厌倦了无休止的争斗与杀戮，就算是表面上的和平……所有人也会像是装作不知道一般，不遗余力地将它维持下去。”

他的眼中或许有些许波澜，或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荡，一片冷清。

“只要有这片假象存在，就不会再回到从前腥风血雨、疲于奔命的生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得几不可闻。

“……不过，虽然无论如何，世界都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包藏着污浊。”柳清安话锋一转，神色也不似方才薄凉，“但这是一个与平安京截然不同的世界。它或许不甚美满，却是一切生灵皆有着共存之法的繁华世间。”

“呵呵……”良久，蛇神发出一声轻笑，凝视着已低着头开始摆弄那名为手机的方盒子的柳清安。

“如此说来……真是个有趣的世界啊。”

“时令风味：樱花奶茶。”柳清安向下滑动的手指翻到一款新品奶茶，于是念道。将手机翻转过来，让祂可以看清楚屏幕。

“要试试么？已经点了樱饼，备注了低糖。”

“奶茶……？”蛇神接过手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屏幕上的例图。

似乎是此世特有的食物，樱花口味么……

“现代休闲饮品之一。大致做法是往加工好的茶香牛奶中放入各式各样的辅料调制而成，甜度可随意愿自行调整。”

柳清安听祂询问便知祂是起了兴趣、想喝，于是伸手拿回手机操作下单，在备注一栏和樱饼一样填了少糖。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就会送来。”

柳清安顿了顿，起身：“我需要继续被先前意外进入平安京打断的复习。你是要和我一起……看书，还是先上床休息？外卖到了我会叫醒你。”

其实本来是想给祂开电视看。但考虑到电器会有报销的风险，思及书柜里还有些买了待闲时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柳清安到了嘴边的话语一转，不着痕迹地变成了另一个词语。

他把卧室里的书柜打开，让蛇神自行挑选。

虽是意料之外却并不完全无法预料的，蛇神挑选了一本古物鉴赏类的书籍，于床边坐下翻开一页。

他记得那本书里主要展示了一些古代器具上的铭文，和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演变着的古代文字等。

手中钢笔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串工整的字迹。

柳清安翻过一页，笔尖在文字底部倾泻出墨蓝的直线，划出该问题点中的重点，又将重点记录进手边的笔记本中。

“柳清安。”

蛇神忽然轻声道：“你们人类，为何对符号如此执着？”

“什么？”柳清安并未放下笔，一边抄录着笔记，一边写下自己对一些问题点的理解。

“人类所使用的文字、铭刻在各种器具上的花纹、咒术的符文……在我看来，不过都是些大同小异的符号。”

蛇神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你们孜孜不倦地留下这些在时光中只停留短短数十载便会被埋没入黄泥里，继而化为尘埃、消失殆尽的符号，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为了刻录下不应该被忘却的东西，或许只是希望在时间的洪流中留下一笔痕迹，作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不只是人类，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生命，都有着专属于它们的留下符号的特殊方式。”

柳清安停下了笔，转头去看无意识间罕见露出了一副落寞、困惑神情的蛇神。

“你曾经居住的高天原……在神明之间，是否也存在着这些符号？”

“这是自然。”蛇神颔首，翻回到印着平摊开的书籍图片的上一页，拇指轻轻抚摸过图像。

“篆刻在神殿上的图腾、特殊之地遍布的咒术的符号、书籍上永不褪色的文字……”祂缓缓讲述着，犹如在眼前展开了一副绘着数千年前的高天原的绘卷，高天原之上是怎样的一番景象，神明又是如何在其中生活着的……尽数描绘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在不知不觉间引人入胜。

“可是……神明逐渐模仿起人类，像这样留下不会消逝的符号，又是为了什么呢。”

蛇神说着，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困惑。

“许是因为……神明也有不想随着流逝的时间而忘却的东西，因而便想要将它记录下来。”

柳清安放下笔沉思了半晌：“无论是衣服上的花纹特征，构筑成咒术的符文，还是书籍上的文字，我认为它们存在的意义便是‘铭记’。无论是出于想要使自己存在在他人眼中变得鲜明的目的，记录下并作为寻觅到这一力量的证明或是代表，还是出于想要镌刻下自己的独到的理解或是记忆的目的，都是为了能够摆脱不断流逝着的时间洪流所带来的遗憾的赠礼——‘遗忘’的媒介。”

“人类中流传着一句俗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正是印证了只有凭依着符号的‘铭记’，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遗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