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共饮

一家三口进了前厅，安乐再三叮嘱霍不疑一定要等他换了衣服回来，陪他一起吃了午饭才能走，得到霍不疑的保证后，他才赶紧跟着颂秋进了后院。

程始看着父子俩亲热的模样，酸溜溜地哼了一声，“你俩现在关系倒是挺好。吃饭，今天有多的饭吗？”

霍不疑拱手一拜，“都是伯父教得好，才把安乐教导成如今这般可爱的模样。”

程始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安乐这身上，可是留着我程家的血，自是与旁的孩儿不同。”

霍不疑点头称是，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阿起”，梁邱起便托着一卷书简走进来，“子晟知道伯父素喜兵法，特意托人从民间寻得吴起所著《吴子》兵法原本，请伯父笑纳。”

“哦，当真？”程始顿时来了兴趣，“那可是好东西啊，快拿来给我瞧瞧。”

霍不疑点头，从梁邱起手中接过书简，双手呈给程始。程始打开书简，只看了几眼便知是真迹，立刻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哎呀，子晟你可真是太客气了。”

霍不疑谦逊道，“不敢，伯父高兴就好。”

程始满口应道，“高兴高兴，子晟啊，时辰也不早了，你一个人回去也怪没劲的，在这里用个午饭，下午我俩再切磋切磋棋艺如何？”

霍不疑故作迟疑，“这……”他看向程少商，“少商，可以吗？”

不待程少商说话，程始已经笑呵呵地插进来，“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不过多双筷子的事。”

霍不疑笑道，“既如此，子晟不敢推辞，只是子晟棋艺粗浅，还望伯父不要笑话。”

旁边目睹全程的程少商：“……”

吃过午饭，程始便与霍不疑去了院中凉亭下棋，说是切磋棋艺，其实霍不疑哪里敢认真？自然是输多胜少，然而放水也是一门技术活，好在他素来心机深沉，每次都输的巧妙，偶尔艰难赢上一次，程始起初还觉得他有意退让，次数多了，发现他偶尔赢自己一次也都是险胜个一子半子，而自己每次赢棋都是十分精妙，他渐渐有些怀疑自己，“我的棋艺何时变得如此之好了？”加上一边伺候的起飞兄弟更是时不时便大声喝彩，极尽谄媚，安乐更是适时在旁边为他揉肩捶背，再把马屁吹得震天响，程始渐渐地便得意忘形起来，笑道，“子晟啊，都说你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依我看，你这棋艺也就一般般吧。”

霍不疑苦笑道：“伯父说的是，子晟这点棋艺，也就如此了，一旦碰上伯父这样的高人，便只有献丑的份了。”程始虽知这主仆三人居心不良，却也禁不住得意洋洋喜上眉梢。因此当程少商揉着酸痛的腰背路过凉亭时，便见着自己老父已被这居心叵测的几人吹捧的满面红光，眉开眼笑，昏昏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走近看了看两人的棋局，立刻明白霍不疑是故意的，她凑到程始耳边，低声咕哝道：“阿父你这个臭棋篓子可别得意了，人家让着你看不出来吗，丢死人了……”

偏偏程始此刻已经飘然欲飞，完全听不见她的忠言逆耳，还在得意洋洋，“贤婿啊，不是我这当老丈人的吹牛，想当年我这棋艺，在我们十里八乡那可都是出了名的好啊……”

程少商俏脸爆红，捂住脸羞恼不已：“阿父你说什么呢，什……什么贤婿什么老丈人！”

霍不疑却嘴角含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将眼神往程少商这里飘来，那模样三分风流六分轻佻还有一分戏谑，程少商被他那风流作态勾的面红耳赤，直到安乐拍着手笑道，“阿母你又看着阿父出神了。”她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看自家老父吹牛皮了，用袖子遮着脸逃之夭夭。

霍不疑笑看着程少商逃进后院，这才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程始正在兴头上，如何肯放他离去？

于是晚饭自然也是顺理成章在曲陵侯府用的，待到好不容易把安乐哄睡，已是月上柳梢头。霍不疑蹑手蹑脚走出房间，便看见程少商一人站在院内发呆。

他一个眼色，梁邱起会意，去车厢里取来两坛酒，霍不疑朗声笑道，“少商，这是我在西北时，跟当地人学着酿的粮食酒，虽不如你最爱喝的千里醉，但胜在浓烈纯粹，今夜月色正好，不如你我共饮几杯如何？”

程少商看向他，只见月光像薄纱一样披在霍不疑身上，衬得他素来冷峻的脸庞都添了几份柔情，程少商不自觉地沉醉在他星光潋滟的眼神里，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好”，下一瞬便感觉腰间一紧，霍不疑已揽着她的腰，一个旋身便往房顶上而去。

程少商吓得尖叫一声，连忙闭紧眼睛紧紧抱住霍不疑，半晌才听到霍不疑轻轻在她耳边说，“少商，你想这么抱着我到天亮吗？”程少商这才发现两人已在屋顶之上，霍不疑正一脸坏笑看着她，而自己还保持着紧抱他的姿势不知道多久了。她连忙推开霍不疑，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手忙脚乱地找了一处坐下，霍不疑轻笑一声，对着下面喊道，“阿起！”

梁邱起在下方将两坛酒向上一抛，霍不疑顺手接下，起飞兄弟便识相地转身出了院子。霍不疑走到程少商身边，见她背脊挺得笔直，脑袋执拗地偏向一边，只好放下酒坛，对着少商深鞠一躬，赔笑道，“好啦，是我不好，我错了，下次不吓你了。程四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可好？”

程少商还是不理他，霍不疑便走到另一边，又鞠一躬，“程四娘子，你若是不原谅小的，小的便给你跪下如何？”说完便一撩衣袍，单膝跪下，程少商羞恼道，“你做什么呀，让别人看见了要笑话的！”

霍不疑看着她，“少商，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在我的考虑中，我只在乎你的想法。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这话若有深意，然而程少商拿他没有办法，“好啦好啦，我不生你的气了，你起来罢。”她指指酒坛，“就这么喝？”

霍不疑笑一笑，站起身紧挨着她坐下，见她并不排斥，暗自松了一口气，拍开酒封，“我知你们女娘喝酒最讲究一个意境，自是不像我们男子一般粗鲁，”说完从怀里掏出两个小酒杯递给程少商，再小心翼翼将酒倒满，“这酒有些烈，你先喝一口尝尝。”

程少商递给他一杯，将剩下那杯凑到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霍不疑看着她，笑道：“怎么样？”

程少商点点头，“倒是不像你说的那么烈，反而……有点清甜，虽不如千里醉味道好，不过配着这月色，倒也适宜。”她颇喜这酒的味道，索性仰头一饮而尽。

霍不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喝完一杯，后面半句“只是后劲有些大”便哽在了喉咙里。

程少商又将酒杯递过去，“我好久没喝酒了，你再给我满上。”霍不疑见她兴致颇高，也不忍扫她的兴，再一想反正也是在曲陵侯府，自己看着她点便是了，于是只能无奈摇头，也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拿过酒坛，又给两个酒杯续上。

程少商指着天上那轮圆月，“你看这月亮，多美呀，我在郦县的时候，每次想家了，就会抱着安乐去院里看月亮，可是就总觉得没有都城的那么美。”

霍不疑默然，半晌才道，“少商，对不起，那夜……是我思虑不周，未能控制自己，才会让你独自一人生下安乐，受了这许多苦。”

程少商却摇摇头，“你不用抱着这种负罪感，其实，我生下安乐，并不是光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她指着院里的秋千，“你看，那是我亲手做的秋千，好看吗？”霍不疑点点头，她又继续道，“你知道我一向对这些手工之事最感兴趣，可是阿母从来都不支持我做这些，她总说女娘应该识文断字，助夫婿理家，壮大家族，”她转头看向霍不疑，“可是为何女娘就一定只能做这些呢？难道我酿酒、做水车、做木工，便不是一个好女娘吗？”

她又饮下一杯酒，霍不疑默然为她将酒添上，她苦笑道，“我总觉得我与阿父阿母缘浅，尤其是阿母，无论我再怎么做，始终都比不上姎姎。我也不喜这些大家族的束缚，只想开开心心做我自己想做之事，可是老天总是不遂我愿。后来我俩退婚，我便想着，既然此生与亲情无缘，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是不可，大概是老天爷觉得我实在太倒霉了吧，又赐给了我安乐。有了安乐，我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不会抛弃我的人。”她轻笑一声，看向夜空，缓缓道，“无论是五年前那一夜还是安乐，都不是错误，反而是上天对你我的救赎，即便你后来为了复仇抛弃了我，我也从来不曾后悔。”

霍不疑看着她的侧脸，月色将她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朦胧，让他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他哑声道，“少商，安乐小时是怎样的，你愿意说给我听听吗？”

程少商吃吃一笑，“他小时候啊，你别看他在外人面前那么皮，其实在家里可乖了，几个月大的时候，只要我给他吹笛，他就能乖乖睡上一整夜，从来不闹我，身板也结实，长到四岁也没怎么生病。”她支手托腮，眼睛看向前方，“到他稍微会说几句话的时候，便开始嚷着要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他吃，我也没办法，只能央着刘媪给他做些饼子，骗他说这就是月亮做的饼，他可高兴了，嘻嘻，只可惜他再大一点就不好骗了。”许是今晚的月色格外温柔，也许是那坛酒格外清甜，程少商的话匣子渐渐打开，絮絮叨叨地向霍不疑诉说着安乐儿时的趣事。

霍不疑安静地听着，间或给程少商倒上一杯，他忧心程少商的酒量，便只肯倒上浅浅的一杯，程少商定定地看着那半杯酒，便有些委屈，哽咽道，“霍不疑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生了这么大个儿子，你居然只给我喝半杯酒！早知道你这么抠门，我……我还不如给袁慎生孩子呢！”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砸的霍不疑眼冒金星，连忙赔着不是给她倒满。程少商这才满意，抱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饮，霍不疑见她那副娇憨的模样，也微笑着将酒一饮而尽。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喝了许久，待霍不疑反应过来，那坛酒早已喝了个精光，程少商更是早已靠在他肩上，双眼迷醉，话都说不清楚了。霍不疑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美人在怀的感觉自是美妙，可是这美人若是着凉了他便该心疼了。于是只能长叹一口气，强忍着不舍，将她抱下屋顶，送回屋子。霍不疑将她抱回床上，小心地盖上被子，吩咐颂秋、凝冬好生照料，这般那般嘱咐了诸多事宜，这才不舍地离开曲陵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