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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米特拉

暗夜协奏曲:Macbeth麦克白

篝火的摇曳的光在岩壁上投射出四个犹如鬼魅的细长影子。两边的岩石像是会向上生长一般,以优雅壮丽的曲线构成一个向上延伸的拱形,几乎要在顶端封闭起来。通向峡谷中间的通道越来越狭窄,阻庇了凌烈的风雪。

洛喝着冰凉的麦芽酒,无精打采地用面包搅动着浓汤,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们扎营在一个能在雪天的野外找到的近乎完美的庇护所——如果忽略他们头顶的峡谷顶部趴着的那只龙的话。

“越想越奇怪啊,它到底要跟着我们多久啊!”洛极力压低声音,几乎精神崩溃地说道。

“它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一路上也多亏了它,我们才没再受其他魔物的侵扰。”莉莉娜啃着石头一样坚硬的肉干,就事论事地说道。

洛心事重重地撇了一眼他的金发搭档。她正若无其事地抱膝坐在火堆旁,久违地没有睡着。

“它该不会真的是一百多年前您前去围剿的那条龙吧?真的是它吃了安妮斯顿小姐的母亲?”洛快被那只硕大的蜥蜴折磨得受不了了,在布莱姆身边神经质般低声耳语着。

“这的确是我和安妮斯顿男爵一起围剿的炎龙。”布莱姆观察着安妮斯顿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向上指了指峡谷顶端露出来的龙的冰山一角,“看见它前胸的一片不长鳞甲的部位了吗?炎龙是火系魔法的好手,那是我当年用复仇之火对它造成的微不足道的损伤。我不会忘的。”

安妮斯顿慵懒地朝他们看了一眼,换了一只手撑着头,用毫无波澜的平静语调说道:“连您的复仇之火也只能损伤它的鳞片么。可见当年亲王是要您和我母亲的命才派遣你们前去围剿它的。”

维尔利特不满地朝她翻了个白眼。洛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莉莉娜端着食物朝峡谷另一侧缩了过去,避免被卷入争端。

“玛丽安,你母亲的事,是我的失职。我向你道歉。”

“哦,这没什么,公爵,我并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我听说不论多么艰险的任务,和你一队被派遣的成员总是能一个不少地凯旋。我母亲是唯一的例外。也许是她运道不好吧。”篝火的光在安妮斯顿眯起的双眼中闪烁摇晃着,“我只是好奇,大人,你做了什么事情叫亲王这么恨你?他打发你去完成各式各样危险的任务,不是围剿红龙,就是应对各种致命的魔物,这次又叫你前往魔界最深处寻找不知存不存在的嗜魔戒。他好像暗暗期待你在途中丧命呢。”

她的话刚一出口,维尔利特已经跳了起来。她没有太失了气度,却显然压抑着心中的暴怒。她试图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对安妮斯顿说:“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议论我父亲和亲王陛下。”

“开个玩笑而已,阿鲁卡德小姐。公爵大人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吧?”

“等你也当上亲王陛下亲封的十三审判,才有资格对我父亲开这种玩笑。”

安妮斯顿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像只温暖火炉边烤火的猫儿一般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多滑稽的笑话呀,小姐,就像’十三审判’一样好笑。亲王叫我们替他来这鬼地方找寻嗜魔戒,难道是为了戴着好看么?有那种暴君,十三审判这种元首制很快就会名存实亡的。”

洛扯了扯安妮斯顿袍子的袖口,她才噤了声不再多说。然而维尔利特已经指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炎龙开始反唇相讥:“父亲为什么要冒险救她这种人。她和这只来路不明的魔物如此亲近,还如此污蔑亲王陛下,谁知道刚才攻击我们的林德虫会不会也是她背后在搞鬼。”

“维尔利特,我不记得教过你这样无礼地污蔑、中伤他人。”布莱姆板着平日和蔼的脸,严厉地说道,“向安妮斯顿小姐道歉。”

“我不会向她道歉的。”

“她的父母是为了帝孚日牺牲的。你没有资格以帝孚日的名义对她说这些混账话。”

维尔利特的嘴唇抿得发白,干燥的唇角几乎都要渗出血了。

莉莉娜不顾寒冷,又朝峡谷的阴暗的边角挪动了一些。此刻她情愿冻死也不想被卷进这场剑拔弩张的风波。当事人安妮斯顿却像全然不生气似的,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站了起来,沿着狭长的通道朝峡谷外走了出去。

雪雾遮蔽了她的视线,她忧郁地抬起头,斧削四壁的峡谷灰蒙蒙的,兀立着的险峰被笼罩在风雪与迷雾中令她失去了一切对距离的判断。对于这样凄凉的景象,她却不觉得陌生。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似乎预感到,她注定有一天会像这样徘徊在风雪交加、云雾缭绕的巨石迷宫中。

“外面太冷了,安妮斯顿小姐。”

布莱姆跟了上来,将装麦芽酒的瓶子递给她。她摇了摇头,没有接。

“我不喝酒,公爵大人。”

“冰天雪地里也不喝?”布莱姆拔开软木塞,自己喝了起来。

“我喜欢清醒地感受痛苦,大人。不过就连这对我来说也是种奢侈,我想命运喜欢开这种玩笑,您说呢。”

这句愤世嫉俗的幼稚玩笑令布莱姆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空灵地回荡在峡谷的两面绝壁之间。歇息在山谷上的红龙像是做了个美梦,它在迷雾中的影子慵懒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鹅毛大雪落在它的身上。

“我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妮斯顿抬头看了它一眼,问道。

“我对你绝无隐瞒,玛丽安。你有所耳闻的那些传言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那条龙……它像是会说人类的语言一样,对我们——对安妮斯顿男爵用未知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便一同消失了。我们只好认为你母亲与红龙同归于尽了。”

“她最好是死了,对吗?”安妮斯顿用令人心碎的冷静声音说道,“这不就是亲王想要的吗?”

“我和当时同行的其他人都活了下来,我想这是他的遗憾。”

“那些活下来的人也明里暗里受他折磨,或是干脆被处决。您很走运,大人,因为您很强大,又受人爱戴,他不敢杀您。和您走的近的人就倒霉了——那些被视作您的门徒、同党的人——他们全都被您牵连。比如我的父母亲。”

“我知道,玛丽安。我很抱歉。”

安妮斯顿摇着头朝一边退去,就好像布莱姆正拿着匕首对着她似的。巨龙缓缓地抖开覆盖在身上的雪,山坡微微地震动着,山顶的刚堆积的雪啪地一声掉落在他们面前。她封闭的心就好像被尖利的话语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怨毒的诅咒与充满恨意的讥讽倾泻而出:

“我父母是为帝孚日牺牲的?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们是奉命去送死的。他叫我父亲带着十个人的远征队到北方极地去杀芬里尔,队里没有一个会火系魔法的。然后他叫我的母亲跟随你这个火系魔法的领队去围剿炎龙。这是毫无意义的任务,即使杀了那些魔物也对帝孚日毫无好处。他忌惮你,也忌惮和你交好的血族。他要你们去死,然后或许给你们一些身后的荣耀——又或者连这荣耀都不许。

我讨厌你摆出一副圣人的面孔,就好像你崇高的道德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事实上你不过是一个被裹挟的可怜虫。亲王对你的折磨与试炼是不会有止境的,你跟我们都一样,被困在这里了,被困在这永不终结的黑夜之中了,你没法走到那片阳光中了,公爵。你当你是受国王试炼的赫拉克勒斯么?忍得一时的屈辱,最后便能飞升成神?你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奴隶,公爵,奴隶!他命令你去杀死涅墨亚狮子,去杀死九头蛇海德拉,去捕获阿尔忒弥斯的牝鹿,你就得遵从他的旨意一一照办,然后拖累你周围所有爱戴你的人——我记得赫拉克勒斯被赫拉诅咒后,杀死了他的亲生孩子吧?他的子孙与母亲也全都被国王赶出了雅典,颠沛流离吧?你不担心这就是你将来的下场?”

白雾随着倾泻而出的话语一同从她口中喷出,隔在他们之间,令他们彼此的面容模糊了起来。布莱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那白雾消散。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原来麦芽酒已经在他们谈话时结了冰。于是他怅然若失地放下酒瓶,肩膀垂了下来。

“你母亲迪米特拉一家是希腊人,他们不用姓氏,安妮斯顿是她和你父亲结婚后改的姓。她父亲叫迪米特,所以她的名字就将他父亲的名字改成女名,叫做迪米特拉。你父亲约瑟夫是被初拥后带回帝孚日的。他是英国人,对希腊语一窍不通,却很爱读《奥德赛》。所以他一见迪米特拉就着了迷,她却对他没什么兴趣,冷冰冰的样子。不论你父亲对她说什么,她都假装听不懂英语。于是约瑟夫三天两头找我学希腊语,还要我给他改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情书。我不肯干这种事,他就拜托我们另一个会希腊语的智者朋友——他最爱恶作剧戏弄人家。谁知道你父亲还真敢硬着头皮把改过的情书交给迪米特拉。她看了以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英文对他说,真是个傻冒。从此他们就熟络了。很可爱的一对儿,在血族中很难得的恩爱夫妻,都爱读荷马,都喜欢《奥德赛》胜过《伊利亚特》。他们很登对。我们都说他们很登对。”

“你想说什么?”

“他们对我说,将来他们有了孩子,要把希腊神话一篇一篇讲给孩子们听,神祇的故事,英雄的故事,人类的故事,星座的故事,神兽的故事,怪物的故事。

我说,那可太多啦,不是永远讲不完吗?你母亲说,就是要讲不完才好呢。你父亲说,对,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别看他俩最初是对欢喜冤家,结婚之后到总这样一唱一和。”

风像是它也会愤怒、它也会悲怆一般呼啸,尽情地揉碎空中的雪,任由它们的残渣飘零在荒凉的风景中,缓慢地覆盖它们力所能及的一切。安妮斯顿抬起头,苍白的雪将天空与地面连成灰蒙蒙的一片,险峰崎山与庞大的红龙全都变成了黑色的虚影。

世上的故事是讲不完的。她突然想。故事要依靠人的语言才能被传达,可它们始终都在那里。那么人们又为什么要费劲去讲述它们呢?是为了让谁听到呢?在这片四处弥漫着雪雾的无人之境,即使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故事被传递到她这样的人耳中,真的有意义吗?

布莱姆嘴角含着一个苦涩的笑,朝她露出一个落寞的表情。那并不只是愧疚。那是一个骄傲的人被命运无情地作弄搓磨才会流露出的神态——对天命的敬畏。他向下撇去的眉尾与眼角就像弯下的膝盖,顺应了命运,向它摇尾乞怜,奢求它尚存一丝怜悯,不要再夺去他仅存的这具空壳赖以为生的幻想。

他的脆弱不难看穿,因为即使是对像安妮斯顿这样点头之交的同伴,他也总是将他的困窘开诚布公地摆在台面上。他很诚挚,因此很难令人讨厌。

于是她耸了耸肩,表示和解。

“是我失礼了,公爵。我好不容易接受了我母亲的失踪,结果这只龙又不知道从哪突然冒了出来,都快把我折磨疯了。我只是想对你发泄一通罢了。”

“不要道歉,玛丽安,你怨恨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恳请你原谅维尔利特。她太年轻,这个年纪的孩子轻信他们听到的谎言。”

“我没有怨恨你,也不会责怪阿鲁卡德小姐。她很像她的母亲。我母亲是她家族最后一脉,我父亲原先又是人类,所以他们死后我便无人依靠了。那个时候我遇到过夏洛特·阿鲁卡德公爵,她坐在马车上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让人把我赶走了。起初我以为她是不想搭理我这个烫手山芋——我父母跟你交往过密,又亲近人类文明,因此见罪于亲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其实压根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知道,我母亲去后,你碍于亲王的忌惮不便与我交往,所以就说服汉斯爵士收养我。他是亲王忠诚的犬马,又素来与你不大对付,所以即使对我施以援手也没引起亲王大怀疑。我想你欠他很大一个人情吧?”

她说着便笑了,正作势想打个哈欠,却突然意识到自从这只红龙跟随他们扎营休息后,她便没再像往常那样时时困倦了。她愣了神,不敢继续细想下去,求助一般看向了布莱姆。

“不瞒您说,公爵,我……我与那只炎龙之间,似乎有一种怪异的魔力链接。”

“你说什么?”结冰的麦芽酒在酒瓶里发出一声咯哒的碎裂声。

“可我从没签订过使魔……而且,使魔是不能进入切维厄特平原的……公爵大人,我究竟是怎么了?”

布莱姆平稳住震惊的心情,思索了起来。玛丽安·安妮斯顿的母亲迪米特拉来自伊比利亚半岛一个古老的家族,一些古希腊城邦曾在那里建立殖民地。那里的历史与权力角逐过于复杂,所以后来他们干脆自称希腊人。

他不禁回想起迪米特拉失踪前的情景。那时这只炎龙的的确确对他们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声响,迪米特拉显示出了巨大的不安与震撼——但那也是人之常情,当时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后她便以搜集情报为由独自接近炎龙的巢穴,然后便和它一同消失了。他当时完全无法分辨炎龙发出的音调是否是一种语言,可如今回想起来,的确能找到一些希腊语与凯尔特语的特征。

那是失传的伊比利亚凯尔特语吗?布莱姆皱起眉头,发现这些独立事件背后的纠葛比他想象中更错综复杂。他犹豫不决地搓弄着手指,正想着该如何向安妮斯顿解释,手指触碰到那枚冰冷的戒指却突然让他心下一沉——那是赛格给他的锁魔戒。赛格与迪米特拉是旧交,比认识布莱姆更早,他与这件事有什么牵涉?

他面露难色,将手背过身去,缓慢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还不能告诉安妮斯顿这段往事,亲王为了噬魔戒正追查赛格的下落,安妮斯顿的父母遭到亲王的排挤与加害,不知其中有几分是怀疑他们与赛格有往来的缘故。

“我不知道,安妮斯顿。我也希望我能给你答案。”

安妮斯顿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个答案。她意识到自己与其他血族其实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逃避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其他人做梦,她不想做梦,于是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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