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巧工令”授勋
七月流火,临淄城的石板路蒸腾着热气,官署门前却挤得水泄不通。
布衣短打的工匠、绸衫微皱的商贾、青衿束发的士子,数百道目光焊死在台阶中央——那里站着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的麻衣汉子。
“鲁大,你抖什么!”
人群里爆出粗犷的调笑。
“哟!莫不是昨夜偷喝隔壁孙婆的浊酒了?”
哄笑声中,鲁大攥紧的图纸渗出深色汗渍。他佝偻着背,草鞋缝里的泥块簌簌掉落:
“刘铁头,你…你少浑说!这图要是污了…”
“污不了!”
主持仪式的法家官员陈廷尉突然扬声,玄色官袍扫过石阶。
“廷尉府用桐油裱了三层!”
他指尖点向鲁大颤抖的图纸,“就凭这‘水力连动双锤水碓图’,今日合该你站着接令!”
青铜令匣开启的刹那,阳光在青玉上撞出碎金。
陈廷尉托起令牌的姿势像捧着一尊鼎,镶玉的“巧”字篆文刺得人眼疼。
“经三验九核!”
他声如洪钟,压住全场骚动。
“一验效能:旧碓日舂粟两石,此器可五石!”
“二验巧思:双锤错落击打,谷粒破碎率减三成!三验耗材——”
令牌倏地转向人群。
“比传统水碓省七成木料!”
前排的白须老匠倒抽凉气:“省七成?那椴木市价…”
“何止木料!”
绸衫商贾猛拍大腿,好似恍然大悟。
“少占河道啊!往年为争水碓位子,械斗死多少人?”
陈廷尉的靴跟铿然跺地:“此令依新颁《工律》第三百条‘巧工令’授予!鲁大!”
鲁大被喝得膝盖发软,扑通跪地时,草鞋带子“啪”地绷断。
“站起来!”
陈廷尉竟三步并下台阶,青铜令直递到他鼻尖前。“玄汉诸公制定的玄汉律法给你站着挣命的权利,你倒跪?”
当粗粝指腹擦过冰凉的青玉,鲁大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飘渺的大汉在黄巾起义的风雨之中摇摆,阿爹冻僵的手握着半块黍饼塞给他:
“儿啊,匠户的命…是跪着吃的。”
“接稳了!”
陈廷尉突然发力,令牌沉沉坠入他掌心。
“三年独家营制权!大秦三十六郡,只认你鲁氏水碓!”
鲁大的眼泪砸在“巧”字凹槽里:“大人…真准我收学徒?”
“岂止收徒!”
陈廷尉返身指住人群。
“偷你技艺的,罚金十倍!伤你匠铺的,枷号示众!此令——”
“哎?”
他忽然揪住个探头探脑的少年,“小崽子!摸什么摸!想不想免费吃饭呐?”
少年吓得结巴:“我、我想看玉镶得牢不牢…”
“牢得很!✌︎' ֊'”
陈廷尉竟大笑。
“比法家的承诺还牢!”
他转臂展令,青玉在日头下泻出流瀑般的光。
“看见了吗?这玉就是给诸位的明路!鲁大能走,你们也能走!”
“三年啊…”
布衣士子攥皱竹简。
“商君徙木立信,今有巧工立技,法家这是…”
他忽被鼎沸人声淹没。
跛脚工匠挤到最前:“鲁大哥!俺给你打下手行不?管饭就成!”
“鲁师傅!”
胭脂铺老板娘挥着帕子。
“奴家出钱入股!咱们五五…不,四六分!”
人群里炸开七嘴八舌:
“官府真给匠户撑腰?”
“我改进的纺车能申请不?”
“呸!你那破车连纱都绞!”
青衿儒生扯住同伴衣袖:“李兄你看!那边几个墨家弟子…”
果然有三个腰配长剑的褐衣人冷脸抱臂。为首的突然朗声道:
“陈大人!墨家机关术可能申请?”
陈廷尉眉峰一挑:“能杀敌的归兵械司,利民的——”令牌“铛”地敲响铜锣,“统统归巧工令!”
“疯了!全疯了!”茶肆二楼,粮商赵掌柜捏碎陶杯,“以后水碓都归鲁大,我们怎么压米价?”
账房先生阴恻恻磨墨:“东家莫急,三年而已…“
“你懂个屁!”赵掌柜踹翻矮几,“他教会几百个徒弟呢?到时候满大秦都是新式水碓!”
街角阴影里,两个旧式水碓坊主咬耳朵:
“要不…夜里烧了他铺子?”
“作死!没听要枷号?”
瘦子朝官署努嘴,“瞧见没?那些法吏佩的腰间新式尺刀——就是为护巧工令锻的!”
当人潮渐散,鲁大仍泥塑般立在阶前。陈廷尉忽将他扯到槐树下:“攥这么紧,想嵌进掌纹里?”
鲁大慌忙摊手,青玉牌已沾满汗血:“大人,我…我怕弄丢…”
“丢不了!”
陈廷尉突然掀开袍角——玄衣内衬竟缝满口袋。
“我的令符都在这里。”他抽出张泛黄羊皮。
“当年改进量具,先王赐的‘巧工令’。”
鲁大瞪圆了眼:“您也是…”
“匠户出身。”
陈廷尉轻弹青铜令。
“知道为什么镶青玉?”
他指向官署檐角。
“青乃东方之色,临淄是齐国故都。”
手指忽又戳向鲁大心口。
“更要紧的——青玉脆硬如匠骨!宁碎不弯!”
暮色镀上令牌时,鲁大佝偻二十年的脊梁,第一次挺得像水碓里的硬木主轴。
他走过嚷嚷着“鲁师傅留步”的人群,走过粮商阴鸷的窗口,掌心铜牌越来越烫。
官署飞檐划开漫天霞光,他忽然想起今晨离家时,瞎眼老娘摸着他的图纸说:
“儿啊,心比天高,这纸比命薄…”
现在他终于能喊出声:“娘!这薄纸能换青铜令!”
西天最后一缕金线跳进青玉的刹那,鲁大在鼎沸人声中听见了自己隆隆的心跳——那是新水碓转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