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衡卷·无名之碑

弦月挂空升，斜银撒碑落。

虞衡长发如墨散落在玄衣上，只稍微用一条白带把前面的头发束在脑后。

他的五官深邃，脸色苍白。瞳深如夜，深不见底。

俊秀的脸庞尽是清冷与憔悴，只静静的正对着站在那方小小的石碑前。

玄色夹暗金绸纹直缀长袍，边角隐有损旧，腰间挂着一只细细的竹笛。

那竹笛看着用着应该已经三五年，却被他擦的很干净。

他刚醒来，看着眼前的立着的石块，这是一方无名碑。

周围皆是竹，只有中央这一方小无名碑被幽幽的银光照着。

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唯一困不住盐光的就是那碑。

虞衡半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这无名石碑。

碑是普通的长方体形状，石碑表面看着凹凸不平。

上面只有用十分不工整的小字刻着“虞衡小气鬼”，字是她一点一点教他的，此刻他却觉得这一个字他都不识。刻字的工艺实在是简陋，他都能想到她是如何刻上去的了。

按理来说他应该已经在那场天道故意为之的方轮和东海晶鬼作乱中，因为献出心火和命脉而离去。如今倒是他还活着。

或许也不算活着了，看这石碑上的字，只有她一人敢这么说他。

她真…离去了吗……

虞衡心一颤，眸中的冷意已经变得锋利。

少年半蹲下身子，目光如炬地盯着这方无名碑，他慢慢伸出了手想抚摸这一方碑。

他有念回的命能，他曾经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使用过这个命能很多次。

可以看到所触之物经过的一生，也可看到人的一生，生死皆可，不限命格。

甚至还可以当场经历念之主人的经历。

不过副作用是陷入原主人的梦魇，难以言喻的痛苦，亦复如是。

虞衡已经很少用过这种能力了，反噬太强，他一个人很难扛得住。但用得次数太多也会有副作用，所以梦魇大概一月复发一次。

但，有鸢鸢陪的时候，他的心堂一直都是热的。有她陪在身旁的时候，他的梦魇难得不那么痛苦。

他想把自己身体的刚醒的温度，通过指尖的触摸而传递到石碑。他想感受她最后的余温，他知道，她最怕冷了。

指与碑触碰的瞬间，一瞬的无措，又即刻变为难耐。

他什么都没看到，一片空虚，什么也没有。

这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次，也是失败的唯一一次。

他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石碑，月光照下的他已经有泪光闪烁。

这一方石碑，已经定住了他的心，也是最能象征永远的东西。

他本就寿命短薄，如石火光，如水上泡，如电光出。他出生那日，有人说他心火似燃但熄，不知是靠什么活到现在。

只有虞衡知道，是他为了再次见到鸢鸢。她说过他们还会再见，但是她可能不记得他了。他等她的这些年，想她就在寺里的万年青上挂一丝红绳，为她祈福。

为了维持那一丝心火，他苦受折磨。再次见到她的那一日，心火之苦又开始发作。

重逢旧时雨，夹着些江枫渔火，她才没有看到他的泪。

虞衡依旧记得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找鸢鸢的父亲沈万霖谈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入沈府了，但脚刚踏入的瞬间鸢鸢儿时的回忆还是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他看到了她小时候受过的很多委屈，沈府三小姐，也只是个名号罢了。

沈万霖以沈鸢为威胁，要他平息东海的晶鬼一战，说白了就是献祭，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就为了圣上一丝虚伪的繁荣，他甘愿献祭出自己的女儿。

也罢，他何曾没有干过这样不顾儿女情长的事？

鸢，即鹰。他的野心真是一点都不愿意遮掩。

他为了踏入那阴险狡诈的朝堂，为做虚伪君子梦，不惜一切代价。

“我愿平东海”

他的东西，谁都别想碰。

他没有停顿，神色异常坚毅道。眸中的冷意更是不由分说，他脑海中的千万份梦魇如今都变成了与她的回忆。

“身沉心不改”

他从来不是什么大情大义，重情重义之人，不悦了便毁约，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但这是第一次他对外人妥协。

因为是沈鸢，他甘愿飞蛾扑火，偏执不顾，冲破他对爱的恐惧和厌恶的沉重。

但如今真的值得吗？

他开始在心底对自己提问，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纵观此身而生而言，他生如灾厄，心如毒蛇，是身可恶，犹如死狗。

少年愣愣的拿起竹笛，他记得的，她说过如果她先死，他就要给她吹笛子听。

他一直以为这是玩笑话，戏弄她真到了那一天，他肯定不会给她吹。

如今却是旧月照新碑了。

笛声生涩深沉、绵延回响。一起一伏，或抑或扬。由远至近轻轻飘过耳际，漫溢心间，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地飞升。

人间最肆意的一曲竹笛却化作最悲哀的惆怅。

最深沉无言的悲鸣，响彻竹林，满天鸣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浮生未歇，但一切仿若大梦一场。

荒唐至极，寒蝉凄切。

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