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涤荡着竹林里绵密的薄雾。早春的夜晚很冷，地上的散落竹叶已经凝出了一层新霜，竹林深处掩藏着一栋不大的院子，只有一块四方的小田和一个看上去够一个人住的屋子，地里的土是新翻的，却没种什么菜。此刻的院子里，女子一袭红衣，明艳如火，只看上一眼，便觉心神荡漾。她只是独自站立于这陋院之中，光滑的艳红绸布包裹着她的玲珑身段，但是就单单的望上一眼，便足以让人觉得天地绝色都不过如此。
女子抬眸望向远处半遮进云雾中的月亮，眼中渐渐有了几丝水光，恍若眼中藏有星河。
她闭上眼，一丝泪水滑下。
“你答应过的……”
仁平五年，北齐灭楚。
北齐边境，期字营。
军帐里入目皆是凌乱，满地是散乱的竹简古籍，不知道的真会以为这间帐子是哪个文人的书帐。帐子的最里头点着几盏油灯，被打翻的桌子底下是被摔碎的酒碗，到处弥漫着酒味。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在白色的布罩上投映下了两个挺立的身影。
两个身影此刻都注视着正熟睡的男人。左边的张桓霖嗅了嗅空中的酒味“大人胆子就是大，这么好的酒，肯定是咱李大帅前些年珍藏的那坛，他竟给偷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吸着那残存的酒气，满脸的意犹未尽。
“好酒啊。”
另一侧的傅冬根本不理他“大人，来了。”他轻声说道。
“你这么说不行，新来的，咱大人睡起觉来，那真跟昏过去了没什么两样！”
亲眼看着张桓霖揪起虞子期的脖领，一边狠命摇着，一边大声喊道“大人啊，快醒醒！”傅冬心里当真觉得荒谬，下属怎能如此对待一营将军？他甚至怕虞子期没被他摇醒，先把胃里的酒摇出来喷他一脸。
军帐外一直绷着脸的宏公公听到了军帐里的吵闹不解的看向身边的李江“李将军，不知这……虞将军是怎么了？”李江满脸笑容，揽着宏公公的肩膀，顺势将他揽入怀里，李江身躯魁梧高大，再加上他身上那套厚重的铠甲，远远看去，李江像是椅在一块单薄的快要被压垮的木板上。
“宏公公，哈哈，虞将军啊他……昨儿晚跟着哥儿几个参加了那个……庆功宴，喝的有点多，您见谅啊。”说罢李江放开了双腿已经开始打颤的宏公公，独自在那朗声笑着。
宏公公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刚才李江再用力估计他就跪在地上了，他感受着左肩头的酸痛，咽了口唾沫“应该的应该的，虞将军这次功劳很大，喝点酒是应该的。”
“你Y的，你是睡死了吗虞子期！”李江心里暗暗骂道，他真想现在冲进去把那混小子扇醒。
没一会儿，里面没了动静。
“再等等吧。”
“咱家在这等着不要紧，虞将军多睡会。”
“大……人”张桓霖故意拉长了声调，引得傅冬十分反感。
“嗯……？让我再睡会……”虞子期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大人，上京城来人了，您还是……”傅冬看上去有些着急，微微皱着眉头。
“上……上京！”虞子期噔的一下立起身，身边的张桓霖没反应过来直接被踢倒在地上。
“踢到了什么好像？”
张桓霖揉着发痛的胸口，抱怨道“大人你下死手啊。”
虞子期只是敷衍地笑了笑，此刻脑袋里的酒劲全无，甚至出了一身冷汗--上京城的人不该来的，就算来也应该是等到他们回到北齐后迎接，可现在他们还在这楚国境内，为何派人来？
“大人，衣服……”
虞子期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衣。
手忙脚乱地将盔甲穿戴好，立刻掀帘而出，帐子外的李江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大帅，这位是……”虞子期看向满脸微笑弓腰作揖的宏庆华。
“这位是上京城里的宏公公，这次带着圣上谕旨来的。”稍加思索，李江又贴在虞子期耳边补了一句“专程给你的，你小子呀，估计要发达咯。”
虞子期挠了挠头，又向宏公公作了军礼“见过宏公公。”
宏公公闻言立刻赔笑道“之前就听闻虞将军您少年英雄卓尔不凡，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哪，有您这样的将军在，实乃…我大齐幸事啊……”
“虞将军，既然您醒了，那老奴可就开始了。”
虞子期立刻下跪接旨，李江在他身边跪下，身后是张桓霖和傅冬两位副将以及期字营的全部将士。
“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宏公公那阉人独特的叫喊声当即覆盖了整个不算小的营地。
“青州虞氏家主虞青山私藏祸心，蓄意纵火焚烧本朝第一文学宝库擎苍阁，并导致国子监三大祭酒和青州御史王松身死于擎苍阁中，罪不可恕，但是念其子虞子期国战有功，将虞青山押入诏狱，秋后问斩。其子虞子期在边军所任军职尽数卸下，立刻还乡，重修擎苍阁。”
字字惊心！
“虞子期……接旨吧。”宏公公依然笑着，却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李江包括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份圣旨的内容感到骇然。
李江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身旁的虞子期，他止不住的颤抖着，脖子上青筋暴起，能看出来，他没法相信这个事实，虞子期当初孤身入敌军之时都没曾这般怕过，可如今，李江却看到了他脸上满满的恐惧，仿佛他虞子期接过了这道圣旨，虞青山便会当即消失在这世间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父亲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不会的。”虞子期颤抖的说着，嘴里一直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
“虞子期，要抗旨吗！”
虞子期回过神来，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卷定夺了他父亲生死的圣旨。宏公公瞥到了虞子期手心一道狰狞刀疤，和虎口处常年握刀的厚茧……
他只是依然笑着“虞公子劳苦功高，放心，皇上不会杀你的。”
说罢，拂袖便走。
“不会的……不会的……”虞子期脸上渗出了一层汗水，李江双手钳住了虞子期。
“子期！”
虞子期像是才被喊回了魂一样，空洞的眼睛变的迷茫，注视着李江。很多年后，李江都忘不了，虞子期当时看向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无力与痛苦。他原本以为虞子期是年少得志，身负傲气的肆意少年，可如今他才明白，他也会怕，他也会懦弱到不愿去相信一件事情……
“父亲不会的，大帅，你救救我父亲好不好，大帅！我父亲不会那样做的，擎苍阁是我虞氏的根基，在虞家，它比我们每个人的命都重要，他不会那样做的！”虞子期用力抓住李江，急促地说道。
李江叹了口气“子期啊，我……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你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回到青州，未来，你才是虞家的主心骨啊。”
虞子期整个人看上去瞬间像是垮掉了一样，原本燃烧在他眼中的火苗忽的熄灭掉了，只剩下无尽的彷徨与无措。
李江继续开口“你小子听着！你是我李江手底下的兵，是军人，你卫国是本分，但是保家，同样是你的责任，你现在能做的……就只是抓紧回到青州，你垮了，虞家就真的垮了。”
虞子期瘫坐在地上，李江起身，巨大的身躯为瘫倒的虞子期遮住了刺眼的日光“我回到上京城，会为你查这件事的，你放心，你是我李江的兵。”
李江轻叹一声，回过身来“都散了，从今天起……没有期字营！”
下面无人应答，李江长叹一口气“这是军令，我再说一次，从今天起，没有期字营，没有他漠煌将军虞子期！听明白了吗！”李江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脚踹翻身旁的烧火盆，嘴里骂着娘，不停的踢着帐子旁的沙袋。
他知道虞家世世代代嗜书如命，是出了名的寒门儒家，风雅至极，虽说这一代里出来个虞子期这么个另类，可他好歹是中了状元不乐意当官才来从的军。
他知道擎苍阁蕴藏天下学识，被誉为经学之源，这世间没有在擎苍阁学不到的东西。他知道虞青山那样重视律法经学的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直觉告诉他，这些都是幌子，真正的主谋，必然在那座上京城里，可他又没法将自己的猜想告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想让他最后的骄傲，弥散在这边塞黄沙中。
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李江在军营门前再次开口“寒州铁骑，永远有你虞子期的位置！”说罢扭头便走，而下一秒，周围的将士们都一齐冲着虞子期跪下“将军慢走，末将们永远等着将军归来之日，此生入期字营，便永远在期字营！”
李江先是迟疑，然后转而欣慰，他缓缓回头，虞子期独自坐在营帐外哭着，身后是表情很难过的傅冬和一脸仇怨的张桓霖，李江看见张桓霖那张臭脸，倒是真怕他回上京城会大闹一场。
深夜，军营四散，只剩下虞子期独坐在火盆旁，傅冬和张桓霖都没离开。
“你们两个快回大营吧，现在已经没有期字营了，而我……也不是你们的漠煌将军了……”虞子期注视着跳动的火苗，橙红的火光打在他脸上。
“大人，我不管你们信不信这圣旨，老子第一个不信，谁不知道现在二皇子子跟三皇子争那皇位！那……”
“够了！”傅冬厉声呵斥道，他拿起一根木棒就扔向了张桓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传出去不光你死，我们都得死，皇族之事，岂容你来论断是非！”
“怎么就你话多呢，新来的我早看你不顺眼了正好大爷我一肚子火我……”
“桓霖，傅冬说的有道理，我知道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但是没有用，一点用没有。”虞子期平躺在地上，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丝毫星光，就好像是虞家未来的路，再无曙光。
张桓霖难得严肃一次，扶刀单膝跪地朗声说道“大人，不论您现在是否还有军职在身，桓霖都愿意追随在您左右。”傅冬见此也附和上。
虞子期坐了起来，看向张桓霖“你不用跟去了，傅冬陪我回去便是。”
“大人……这，为什么啊！”
“这是军令，我作为漠煌将军最后给你的一次命令。”
半月后。
虞子期跟傅冬两人一路疾行，此时已经入了青州地界，再行一日便可到那擎苍阁。
“大人，属下一直有一事不明。”傅冬跟在虞子期身后，终于把憋了一路的问题说了出来“为何不让张桓霖跟来？”
虞子期没有过多的思考，坦然说道“他父亲曾经好赌，房子银子没多久就都输光了，于是就开始四处借钱，他父亲与我父亲曾是同窗好友，我父亲给他了不少银子，可他依然没一阵子就全输光了，我父亲没办法，就让他给个凭证再借他钱，没想到他直接递来了一张卖身契然后就拿银子跑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虞子期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才知道，那张卖身契，是他儿子的，也就是张桓霖的……”傅冬听到这身形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子期。
“他父亲的确不是个东西，桓霖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我们之间已是情如兄弟，正是如此，我才不想他一辈子都拴在我们虞家，他本该是自由的人，不该把自己的一辈子因为一纸契约就搭在了我们这虞家里，所以……我没有让他来。”
傅冬才想明白为什么张桓霖在虞子期面前总是那么话多和不守规矩，因为两人就是兄弟一样，哪来那么规矩。
“我不会放弃调查真相的，但是要查真相，就一定会很危险，桓霖的话没错，大帅临走前也模凌两可的提醒了我几句，我大致可以确定，这件事的主谋的确是在那上京城里。”
“大人放心，不管前路如何危险，属下都会伴您左右。”
虞子期笑着，渐渐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大人，那是……”
“我家，擎苍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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