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清静峰峰主从来就不是好人

沉默半晌，姜梓彧回过神来，他直视沈清秋的眼睛好似要看到他的心里，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能守在他的背后吗？就像你师尊当年守在我背后那样。”

看着姜梓彧明显凹陷下去全无血色的双颊，抠搂的眼窝，突出的颧骨，深深的法令纹和逐渐有些斑驳的鬓角。再往下是从领口露出来的裹满胸腹的麻布绷带，布满老茧和各种疤痕形如老树枯枝的干瘦双手。

沈清秋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他一个多月以前的形象，那时这个男人还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豹眼，两道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狮子鼻，大嘴，面颊丰润没有一丝皱纹，头发乌黑，脊梁笔挺，身形健硕，相貌丰神俊朗，气势犀利如枪，想到这些沈清秋不禁咬紧了牙。

面对姜梓彧和以前一样犀利的目光，咄咄逼人的气势，沈清秋不躲不闪目光坚定地回望过去，同样铿锵有力地答道：“姜师叔请放心，救我命的是百战峰峰主，这份恩情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的，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柳清歌的背后就交给我了。”

当下沈清秋默诵法咒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金色的法阵，接着就以指掐诀起誓：“三清道祖在上，弟子沈清秋今日在此立誓，从今往后我将尽全力护苍穹山百战峰弟子柳清歌周全，若有违背，必陨于天劫之下。”

誓言虽短小却仿佛有金铁交鸣之声，立下这个誓言似乎用尽了沈清秋全身的力气，他晃了一下，身体有点发软，脸上血色尽褪，目光涣散，额头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常清藤忙替沈清秋向姜梓彧告辞，扶着沈清秋回了清静峰。

待沈、常二人走后不久，柳清歌又走进峰主卧房，说了半天话的姜梓彧因为精力不济已经睡着了，他歪在软枕上闭着眼睛，呼吸轻浅又急促。

柳清歌小心翼翼的抬起姜梓彧的身体把软枕移走，将自家师尊放平躺好，又把他搭在被子外面的双手放进被子里，用被子把肩膀盖住再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姜梓彧竟然没有醒，柳清歌心中一阵刺痛，他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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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清藤带着沈清秋御剑回到了清静峰，一进门就看到岳清源正坐在桌子旁，双手捧着一个药碗用灵力温着药，见到沈清秋回来岳清源眼睛一亮，赶紧放下碗走过来搀扶着沈清秋的胳膊往床边带。

尽管心中有些抗拒，但身体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岳清源一搭上他的胳膊，沈清秋就像见到了亲人的孩子那样直接卸了力，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到地上。

岳清源干脆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边坐下，又弯下腰帮他解开腰带，如行云流水一般熟练的脱了他的外衣、靴子和袜子，把这些衣物一样一样在衣架和脚踏上放好，接着就拉开被子，伸手捞起他的双脚塞进拉开的被子里，又往他身后垫上软枕好让他坐得舒服点，接着就给他盖好被子掖紧被角。

岳清源手上一边动作，一边嘴里也没闲着：“小九你去哪了？你伤还没好，不要到处乱跑，刚才千草峰的首席弟子送药过来，看到你不在，发了好大脾气，说你是最不听话的病人……”

“我去了哪里就不劳岳师兄费心了，还有，我现在叫沈清秋，不要叫错了！”沈清秋咬着牙冷冰冰地打断了岳清源的话。

岳清源僵了一瞬，马上又恢复到之前那副温润的样子，“小……清秋师弟，快趁热把药喝了吧，我给你带了些蜜饯。”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又满面和煦的向常清藤拱手见礼，还主动给常清藤让座倒茶。

常清藤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又不敢当着沈清秋的面问，只好先忍着。

沈清秋闭着眼睛无力的靠坐在床头，眼前明明灭灭，全身发冷手脚酸软麻痹，一颗心宛如乱鼓敲打般飞快跳动着，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他不敢睁开眼睛，一睁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胸口烦闷欲呕，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他拼命压抑着喉间呕吐的欲望，胃里空空的却不断反酸，火烧火燎的难受到了极点，他使劲按住上腹部把自己蜷成一团，全身都开始哆嗦起来。

这是老毛病了，沈清秋从小就经常挨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更是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导致他的身体比苍穹山上的同龄人都要弱一些，按千草峰主的诊断他这是贫血症①。

修炼大大改善了他的体质，他这毛病也已经好久没有犯过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他还有这样一种病症，但是现在他带着未愈的重伤还勉力画阵发誓严重透支了体力，贫血症又发作了。

岳清源坐在床边一手端碗一手拿着调羹一匙一匙耐心的把一碗黢黑苦涩的药汁喂进他嘴里，他全凭意志力把这些苦药一口一口咽了下去，舌头都苦麻了。

岳清源喂完药就倒了杯清水来给他漱口，漱好口塞了一颗蜜饯在他嘴里，又打来一盆温水拧了软帕为他擦脸擦身。

药虽然难喝效果却不错，沈清秋喝完药没一会儿就感觉好多了，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蜜饯，躺在床上懒洋洋得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原本被冷汗浸湿的中衣黏黏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现在热乎乎的软帕轻轻擦拭在身体上的感觉很是舒服，但他故意装出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半阖着眼对岳清源道：“我累了，岳师兄请回吧。”

岳清源欲言又止，点了点头道：“清秋师弟你先好好休息，师兄晚一点再来看你”他收拾好水盆等物，又帮沈清秋换了一件干净中衣，把他在床上放平，怕他着凉，几下就用被子把沈清秋裹成了一个蚕宝宝。

见岳清源要走，一直处在尴尬中的常清藤也赶紧起身告辞，可是沈清秋却虚弱地道：“常师弟请留步，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待岳清源出了门，沈清秋立刻精神了，他瞪圆了眼睛一脸正色对常清藤道：“常师弟，刚才在百战峰的事请你务必帮我保密。”

常清藤双眉一挑：“为何？”

沈清秋低声道：“目前敌暗我明，小心为上。”

常青藤挠了挠头：“那，柳清歌那里你也不准备说吗？”

沈清秋点头：“如果姜师叔没有告诉他，我也不会主动告诉他。”

常清藤有些诧异，“他本来就对你有成见，这样一来岂不是……”说到这儿常清藤突然住了嘴，他顿了一下，狐疑地看向躺在床上的沈清秋，“不对，你怎么知道姜师叔不会跟他说今天这件事？”

就见沈清秋老神在在：“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不是一朝一夕间建立起来的，姜师叔只是为人直率，又不是傻的，他跟我师尊相处这么多年才对我师尊深信不疑，能凭我一句话就相信我？世人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看来姜师叔为柳清歌费的心比其父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说到这儿沈清秋想到了自己的师尊，鼻子不由一酸，他叹息一声还是继续说到：“寒门无贵子，世家无白丁。柳清歌虽然是个棒槌好歹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虽然很讨厌但也不得不承认，官宦世家的子弟们要么是膏梁纨绔，要么就是人族里面的尖子，柳清歌也算得上是后者，你觉得他是那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吗？”

沈清秋顿了一下，用充满深意的目光在常清藤脸上好好打了一个转：“就算姜师叔跟他说了我们的约定，他也不一定能信得过我。更何况我们两个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光打架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场。若是跟他说了这事，你让他如何自处？他恐怕是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吧。

他要是因此生了心魔失了锐气，如何能承担起百战峰峰主的重任？又或者他觉得我对他的保护都是自己师尊拿命换来的，那他岂不是能更加理直气壮的使唤我？这两种结果都是我不想看到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且行且看吧。”

常清藤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但他只是家族旁枝的一个庶子，认真论起来可是比柳清歌、齐清萋他们差上好大一截，在苍穹山那些世家子弟的圈子里他是只个边缘人。

看到沈清秋提到世家子弟的时候故意瞟他一眼，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不愧是要接替清静峰主位置的人，光是揣摩人心这方面我就自愧不如，只可惜他性子过于刚烈，若是态度能稍微软一点，对人逢迎一点，那些人不都得栽在他手里。”

随即常清藤便戏谑地道：“你上次跟柳清歌打井妖那事儿我可是听尚师弟说了，要是以后他又误会你什么事呢？你能甘心？”

沈清秋平静的脸终于漾起了一丝波澜，但顷刻隐去，他勾起唇角，嘲讽地笑道：“尚清华那个大嘴巴，他敢说也要有人敢信呐。我怕什么误会？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清静峰峰主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也是世家出身，想必应该明白这世上既不是非黑即白，又哪有绝对的公平正义？只有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就和纯善无瑕之人一样，都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只能算好坏参半。好人也会干坏事，恶人也有发善心的时候，只看你站什么立场去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同一件事情得出结论就有差别，犹如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我辈修行之人所行即所愿，凡事当做则做，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即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沈清秋感觉有点吃不消，他停下话语抽出手帕掩口低咳不止，常清藤忙扶他坐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沈清秋接过杯子连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润贴的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股暖流从胃里出发流向四肢百骸，沈清秋这才感觉好了一点，他喝完水道了声谢把杯子交给常青藤。

少倾见沈清秋缓过气来，常清藤有些好奇地问：“这些都是荀师伯教导你的？他怎么没你这么糟的名声。”

沈清秋苦笑道：“有光明就有黑暗，有人站在阳光下受万众瞩目，有人就躲在阴影里伺机而动，要想挡住从暗处射出来的冷箭就得把自己也隐藏在黑暗之中，保护好阳光下的那些活靶子们就是清静峰峰主的职责所在。

你也是知道我们清静峰的，盛产阴险狡诈之徒，哪一届弟子为了争这首徒之位不得掐个你死我活，搞得清静峰被人人侧目。外人不知道，在我们苍穹山内部，哪届清静峰的峰主不是声名狼藉？我师尊是皇族出身才没人敢对他说三道四，至于我，你觉得以我的出身能堵住那些人的臭嘴吗？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我的几位好师兄推波助澜呢。”

常清藤垂下眼帘，沉默半晌低声道：“我师尊曾经说过，清静峰的人是我们苍穹山上最聪明，最有学识的一群人，而你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叫我以后有事就多向你请教，还说别看你师尊行得是阴损诡秘之事，实则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沈清秋“噗呲”一声笑了，他眉眼弯弯道：“你师尊怎么教你的，我辈修行之人都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和那些循规蹈矩之人有大不同，何来君子一说？”

常清藤面色一黯：“我师尊向来洒脱不羁，又素爱说笑，或许他只是一时戏言，可惜……我现在也问不了他了。”

闻听此言沈清秋也缓缓阖眸面露痛色，但是伤感的情绪须臾而过，沈清秋突然一扫疲态，他挺直腰背直视常清藤的眼睛，四目相对，常清藤发现沈清秋气势陡然一变，凤目冷漠凌厉，一双黑色瞳仁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吸摄进去，常清藤只觉得那一瞬间他好像被冰冻住了，头脑都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变成一片空白。

耳边传来沈清秋的声音：“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尸位素餐可不是我辈行事的风格，我师尊曾经告诉过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①。读书最怕读成迂腐之人，为达目的哪怕不择手段。这么多年来我身受师尊养育和教导之恩，却无以为报，现在师尊不在了，从今往后就让我来替他继续守护这里的一切吧。好多事光靠那些棒槌是做不成的，但总得有个人去做，哪怕被人唾骂，哪怕身死道消，我亦无怨无悔！”

以后的日子里，常清藤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觉得沈清秋一定是疯了，而且这疯病还是会传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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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① 本文中的“贫血症”就是低血糖。

② 出自《宋史·王安石列传》。

意思是：天象的变化不必畏惧，祖宗的规矩不一定效法，人们的议论也不需要担心。

师尊们都领完盒饭下线了，沈清秋这一辈的弟子们继任了峰主之位，他们要开始招收、培养属于自己的弟子，沈清秋会收到什么样的徒弟呢？敬请期待下一章：沈清秋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