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走蛟

山中无岁月，枯燥乏味的修炼日复一日，比武年会以后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底，又进入了黄梅季节。

天边不知何时层层乌云卷来，第一声雷既起，则电闪雷鸣滚滚不断，黄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下雨了！倾盆大雨连日不歇，整个世界都被雨水浇注的湿漉漉的。

这是一个灾害性的天气，闪电照亮了天空，惊雷在头顶炸响……

墨汁一样黑的乌云笼罩在景封国都城——梁京的上空……

虽是白日却如黄昏般阴暗，暴雨肆虐，梁京城外的堤坝上站满了狼狈的人群，他们如同蚂蚁一般簇拥在河提上，用泥沙，用草袋，用巨石，用巨舟，甚至用身体填补着一个个溃口。

洛水是一条贯穿景封国、又长又宽阔的河流，景封国依靠洛水而建立，可以说没有洛水就没有景封国，这是一条养育了人界世世代代人民的母亲河。

可是这条母亲河以“善淤、善决、善徙”而著称，现在的洛水就经过梁京城北门外，已经成了一条地上河，河堤比城墙还高。

梁京的常住人口超过百万，更别提来往客商等，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梁京城八面通衢、四方来朝，商贾云集、繁华无比，是“万国咸通”的第一大城。

洛水一旦在这里决口，这个美轮美奂、夜夜笙歌的巨大城市将瞬间被冲入滚滚洪流，届时房倒屋塌、繁华凋零，百万人口中可能会有一半以上葬身鱼腹，剩下的人则会流离失所，被饥饿、困顿和瘟疫所折磨，损失不可谓不巨大。

离堤坝不远的城墙边，一个身穿青色袍服的修士带着十几个弟子静静地看着堤坝上乱成一团的人群，滂沱的大雨浇在他们头顶却像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屋檐上，雨水滑向两边，没有一点沾到他们的衣角。

“师尊，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一个小弟子问道。

荀梓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洛水上游的天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弟子们也顺着师尊的目光看去，可除了厚厚的乌云什么也没看到。

风突然大了，浪头一层一层的卷向大堤，这风很怪异，其中夹杂着一股很浓厚的鱼腥味！

沈清秋抬头看向天空，只见前方天空中云层翻滚，但云层却不是乌黑色，而是宛如条条白浪。在这白云浪朵之间，有一个长长的东西时隐时现！

沈清秋运足目力看去，那东西居然是一条白龙！

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龙，但此时也能够肯定他看见的就是一条龙！长须鱼尾蟒鳞鹰爪，在云层中出没，与传说中龙的形像一模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条龙头上没有传说中的那一对鹿角。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条龙至少有六丈以上。

现在的沈清秋，对世上很多怪异的事情已经能够见怪不怪了，因为他见的已经够多了。

但是此时乍然看见一条龙，还是被惊呆了！只见这条白龙在云层中穿梭，还时不时的仰首撕吼。

看见它的动作，他觉得四面八方呼啸的风声成了这条龙的撕吼声。他再低头向前面的大堤看去，只见风浪似乎是随着这条龙的作动在起伏鼓动。

白龙似乎在云层中挣扎，而风浪也在大堤前挣扎。看那条龙面对的方向，正是他眼前的大堤！

就在沈清秋看见龙的时候，那条龙似乎也看见了站在城墙边的他们！它冲着师徒几人的方向，仰头无声撕吼。

沈清秋突然间就明白了，那是“走蛟”。古人有云，蛇有蛇路，蛟有蛟道。蛇蛟修成入江，都自有自己的一条道路，绝不会随着山洪随意行走。

很多山洪只要混入了蛇蛟，它就会在蛇蛟的带动之下，改变原本的路线，避开一切屏障，在平坦的地面上冲出一条道路来，直通江河，进入大海。而这条蛟现在就是要“越龙门”，冲垮这道堤坝。

奇怪的是，正在大堤上忙碌奔走的凡人们对这条白蛟的出现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在继续做自己的事，看来这条白蛟凡人们是看不见的，只有修行者能够看到。

“我就是为它来的！”荀梓桑沉声道。

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柄白玉圭，他手持白玉圭上前几步站定，一手举白玉圭遥指天空，一手掐了一个法诀。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一条金色巨龙突然在空中现形，立刻冲上去拦住了白蛟。

两条蛟龙在空中盘旋撕斗，天上云气翻滚。此时站在大堤上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不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蛟龙，而是面前的水势变了。

浪花不再冲向大堤，而是在面前的江面上盘旋激涌！宽阔的水面上不时出现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相撞又不时击起几层楼高的浪花！

大概是第六感的反应，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天空。这些人没有天生阴眼，亦没有修行过神通术法，看不见天上的龙魂相斗，只能看见云层翻滚。这天上的云层十分怪异，白云与乌云交卷，相互盘旋，随着云气变化，水面也出现了种种异变。

此时突然一个极大的旋涡出现在大堤前，这一片水面突然退了下去，露出了潮湿的泥底。堤坝上的老船工突然大喊了一声：“不好！快闪开！有大浪要来！”

幸亏他喊了这一嗓子，这一片大堤上的人都跑向了两边。随后只见更大的水流涌了过来，不是浪！而是高高的一堵水墙，浪头扑上大堤，碎玉四溅，有几个走的慢的人瞬间就没了踪影。

那种浪涌太可怕，如果再来几次大堤可是受不了，很有可能要被冲垮了！

荀梓桑拔出腰间佩剑，手掐剑诀，配剑在空中去势如电，越变越小很快消失不见！

只听得云层中一声闷雷般的痛吼，白云与乌云突然分开。一条白色的云柱升向天空，远远的舒卷而去，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沈清秋似乎听见洛水上游群山的方向远远传来一声低沉的撕吼。

白蛟不见了，天上只剩下一条金色的龙魂。赶走了白蛟，金龙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仍然是打着欢在天上盘旋，大堤前的江面上还是波浪翻滚。荀梓桑看着天空皱起了眉头，又取出白玉圭对着金龙喝道：“封缄归魂！”

他这一句话喝出，连旁人都能感觉到他手中的白玉圭在剧烈的挣扎颤动，几乎握持不住。天空中的金龙似乎极不情愿的挣扎了一番，又化作一道金芒，收回到白玉圭中。

荀梓桑将白玉圭收入怀中，配剑也嗡鸣一声飞回来还入鞘内。

白蛟和金龙一消失，霎时风停雨歇，江面依然浪涛汹涌但是险情已过，留在堤坝上的人们欢呼雀跃，好多人还面向东方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感谢龙神护佑。

沈清秋嘴巴张得老大，能塞进去一条大鲤鱼，他已经顾不得形象了，满心满眼只有对师尊的崇敬之情。

这时荀梓桑却身子一软差点摔倒，站在他身旁的李唯枫急忙伸手扶住自家师尊，荀梓桑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沈清秋这才知道原来师尊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这一朝与那蛟龙相斗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沈清秋和李唯枫赶紧一起把师尊搀扶回客栈，荀梓桑在客栈里修养了好几日才有了点精神，一行人便整装返回苍穹山派。

师尊受了伤，回去的时候就没有骑马，改为坐马车，沈清秋和师尊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荀梓桑面色郁郁一言不发。

沈清秋默默为师尊泡茶，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好奇心让他战胜了对师尊的敬畏：“师尊，您怎么知道洛水那里会走蛟的？”

“其实我早就发现那条蛟了，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发现的，它就在云莽山白龙潭。”荀梓桑叹了一口气，眼中有愧疚之色，“它刚刚修炼成形，却发现水道受阻，想乘风浪冲开水道，却又碰到了我。我没杀它，却伤了它，将它又锁回到白龙潭中……清秋，回山以后你就去一趟白龙潭，把它叫出来问问，看它有什么要求，能帮忙的我们尽量满足它……”

沈清秋一惊，忙问：“为什么？……师尊您为什么这么在意那条蛟龙？”

荀梓桑低头闷闷道：“你想想，如果是你在山中苦修几百年，抗过几道天劫，好不容易要越过龙门化身为龙，却有个多管闲事的人非要拦你，还把你打伤锁回小水潭，你气不气？你如果是那条白蛟，你会不会恨我？从它的角度，它什么错都没有，是人挡住了它的水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修炼成蛟的，但几百年的光阴加上天地造化机缘太不容易，却莫名其妙被我锁回去了……”

荀梓桑的表情充满苦涩，听得出来，他是从“修行”的角度来看那条蛟龙的，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对不起它。

沈清秋见师尊不高兴，忍不住安慰他道：“师尊，您也是为了百姓苍生，您保住了居住了百万人的梁京城。”

荀梓桑淡淡一笑：“本来我是不想管的。这种事情修行人不插手，实际上也是法自然之道。但是我还是没忍住，因为我有一点私心。”

沈清秋瞪大眼睛：“私心！师尊能有什么私心？”

荀梓桑苦笑：“苍穹山派是受景封国皇家世代供奉的修行门派，所以我们门派内多官宦世家子弟。”

沈清秋脑子一转，突然想到，景封国皇室姓荀，加上刚才师尊拿出来的白玉圭……

沈清秋心头猛地一跳，忙问道：“师尊，您不是说过红尘内外有一条界线，修行者不得打扰凡人，亦不应该介入红尘太多，以免因果缠身吗？”

荀梓桑笑笑道：“清秋，你大概会想既然已经出家修行了就应该了断红尘吧。的确，有很多修行者无亲无故，心性淡漠，对世间凡人毫无怜悯之心。比如这次我逼退白蛟拯救了一城的人，自己却担了因果，而凡人们丝毫不知，还以为是龙神保佑。

可是啊，荀子曾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我辈修行之人原本也是一介凡人，虽然现在修得道法神通自诩高人一等，但只要有一天没有得成大道，超脱于天地之间，就依然在这红尘中行走，就得接受这方百姓的供奉，我们的门人弟子也都来自于这方百姓。离开这方百姓我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本身就是因果，如果把凡人百姓比作人身上的皮，修行者就是依附在这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就算我们自己能修得出神入化的大神通、大境界，能挣脱红尘束缚自在逍遥，我们的父母、伴侣、兄弟、子侄不还留在这片红尘之中吗？因此守护这片红尘的安宁就是保护我们自己，保护我们的亲人。这是我辈修行之人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目标和信念。”

沈清秋默了一瞬，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尊，不管怎样，您还是救了那么多黎民百姓，但世人愚昧，他们不但不知道您为了救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甚至连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您这样做值得吗？”

荀梓桑淡淡一笑：“这就要看我的初心了，若我是为了获得百姓们的感激和信仰才出手，我就应该选择难度低一些的事情去做，再大肆宣扬我的功绩，使得人尽皆知才是，这世上的欺世盗名之徒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可我此举只是为了我的私心，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有人感激当然更好，没人感激也无需烦恼。我辈修行之人所行即所愿，凡事当做则做，无愧于心即可。”

沈清秋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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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①出自《 荀子·王制篇》“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修行者并不都是为了济世救人而修行的，守护红尘安宁即是修行者的责任也是选择。苍生为首，己为末的人不是修行者，那是活雷锋。

本文中的修行者全都有自己的私心，有私心不可怕，都是人之常情，可怕的是私欲膨胀没底线，为了一己之私去伤害别人的人。

那条祸害人界的白蛟被荀梓桑打伤并锁回龙潭，荀梓桑却想让沈清秋去化解恩怨，他成功了吗？回山的路上沈清秋去了哪里，又遇到了什么人和什么事呢？敬请期待下一章：暖红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