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旧事

这天晚上八点的医院早已安静下来的，余秉文的脚步声缓缓从走廊那头传来，他查完了最后一层病房，现在准备下班轮休，打完卡后，他并没有往住院大楼的出口走，而是拐了个弯上到了隔离区。

在赵明病房门口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打开了房门。

里面病床上的人听到了动静猛地一动弹拿被子捂着头装睡。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来聊聊。”

那被子里的脑袋才试探地冒了出来，就着黑暗看清来人后才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人来查房呢。”

他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打开了房间的灯，刹那间整个房间亮堂起来，有些晃眼，他眯起眼看着那门口的人嘟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来找我聊天。”

余秉文走到下午杨怀瑾坐过的凳子旁坐下，疑惑道：“还有谁来找你？”

赵明浑身一颤，连忙道：“没什么，就是这边的小护士经常来找我聊天而已。”

余秉文也没心思管哪个小护士这么玩忽职守，他双手手肘架在膝盖上，手掌交叉相握，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与赵明的眼睛保持着同一个高度。

“我来跟你打听个事。”

赵大师化身赵灵通，拍拍胸膛道：“你说，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余秉文十指相扣的双手微微握紧了些，他问道：“怀瑾他这五年怎么过来的？”

赵灵通一拍床，八卦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要打听他感情经历对不对？”

余秉文摇摇头：“不是，我就是想知道他五年里是怎么生活的。”

他相信杨怀瑾，也知道自己不会有情敌的存在，他只是单纯的想知道没有他陪伴的杨怀瑾是怎么度过这些年的。

赵灵通战略性地摸了摸下巴，见余秉文不关心杨怀瑾的感情经历就默默地为自己损友捏了把汗：“唔……杨怀瑾的大学生活啊。”

他思索片刻，而后讲道：“我大一见着他第一眼的时候啊，他很邋遢，我寻思着能考上北大的也不至于混得这么差吧，我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是在街头睡了一个暑假。”

*

赵明当时志气傲，报志愿就填了个理科实验班，结果分数线不够，被调剂来的临床医学，破罐破摔的他苦中取乐，看上了这八年临床医学的宿舍好，两人间寝室还有独卫，心想着在这混个八年也还不错。

朝气满满地开学一大早就搁寝室里收拾着，心里还想着待会来了室友要好好打好招呼，以后可以让室友帮忙带饭。

寝室门传来动静，他正要打招呼，就见一个衣着邋遢的人站在门口，神色很是疲劳。

赵明挥到一半的手就停在了半空，怎么也挥不下去。他脑袋里一万只羊驼奔驰而过，心想着：保安呢？怎么放了个乞丐进来。

门口那人却神色恹恹地瞅了他一眼，随后进门关门动作如流水，让赵明根本没时间把人赶出去。

“你、你谁啊你？！”他往后走了几步跌坐在座椅上，结结巴巴地质问来人。

那乞丐把拿着红色塑料袋装的证件与手机往另一张桌子上一丢，从另一个黑色袋子里拿出了好似地摊货的干净衣物，走到卫生间门口冷冷地说了句：“你室友。”

赵明：“？？？”

难道他就要与这么邋遢的室友一起度过八年，现在他去复读可还来得及？

没时间让他缓冲过来，卫生间里的水声一会儿就停了，没多久一个穿着干净衣物，有着健康的麦色皮肤的少年从里头走了出来，头发还未擦干，水滴顺着发梢滴落到黑色衬衫上，晕染开一片更深的黑。

赵明半张着嘴看着那人，结结巴巴地又问道：“你、你又是谁？”

那少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重复了句：“你室友。”

那跑过去的羊驼又跑了回来，赵明在心里抓狂：我当然知道你是我室友了，问题是你这进去又出来怎么就换了个人似的！！！

少年没管杨怀瑾的震惊，他拿着红色塑料袋里的证件又匆匆忙忙赶出了门，于是赵明与乞丐少年的四年孽缘就此开始了。

开学当晚的班会上，赵明才知道自己室友叫杨怀瑾，是某个省的状元，第一志愿第一专业考到的北大临床医学，这个他被调剂来的专业。

他不解一个状元的分数不是随便挑专业的吗，为什么不去那些经济或者工商管理类的大热门，要来临床医学。

但未来几年还有更多让他不解的。

当他领了一堆小蓝书回了寝室时，杨怀瑾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两堆书，一侧是新发的课本，另一侧是图书馆借来的书。

这么勤奋刻苦的吗，正当他疑惑着，杨怀瑾又抱了一堆东西回来，全是一些临时买的生活用品，看起来还是二手的，应该是在毕业生的摊位上买来的。

赵明：？？？

这位状元的生活似乎有点艰辛。

来报道时衣着邋遢，除了证件和临时买的衣物之外没带任何行李，其他东西全是在稳定下来之后再凑齐的，相比自己这温馨的小床简直天壤之别。

他看着杨怀瑾收拾床铺、整理桌子，或许他探究的目光实在太明显，杨怀瑾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很无聊吗？”

赵明被现场抓包了也不慌，他点点头说道：“确实无聊。”

杨怀瑾像是被这句话哽住了，也不知道怎么顶回去，只好转头继续专心收拾，努力让自己忽略那目光。

赵明见杨怀瑾并非那么咄咄逼人，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对方生吃了自己，躺回床上翘着脚看着手机，状似无意道：“明天军训你买了军训服了吗？”

杨怀瑾：“……”

他停了手中的活，摸了摸裤子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他在报完志愿之后就从家里出来了。本来作为一省状元去家教应该是那种炙手可热的情况，但杨怀瑾当时实在太邋遢，像是个骗子，没什么可信度，请他去家教的人不多，而为了省钱他每天在公园的长椅上过的夜，越来越邋遢，后来只能去打工。

最后他靠着打工和家教攒齐了开学报名的学费与住宿费，多余的钱再买了些生活用品就所剩无几了，哪还有钱买军训服。

他有点心虚地问这个新室友：“军训非要穿军训服吗？”

新室友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呢，军训不穿军训服你要造反吗？”

“你买这些东西的地方应该有二手军训服卖，你可以去看看。”赵明指着床上那堆二手床品说道。

杨怀瑾：“……”

赵明看着杨怀瑾难为情的样子，哑然半天才问道：“你不会就没钱了吧。”

杨怀瑾没有回他，赵明却从床上坐了起来，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拍到杨怀瑾手中：“我借你，你有钱了再还。”

杨怀瑾抽出一张钞票，将另一张还了回去。“一百应该够了，我会尽快还你的，谢谢你，你的名字是？”

赵明：“……”

合着之前班会所有人自我介绍时这人压根没听是吗？

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赵明，走字底的赵，明天的明。”

杨怀瑾抓着钞票点点头，转而就出了门去买军训服，“谢谢你，赵明！”

他们的军训将持续两个星期，然而最开始几天，赵明除了军训期间，其他空余时间几乎没见到杨怀瑾的人影，直到军训第四天，因下雨而放假，他去食堂打饭时才见到了杨怀瑾，只是见面的情况有点复杂。

赵明是来打饭的，理所应当地站在橱窗外面，而杨怀瑾带着口罩穿着食堂的工作服和围裙站在橱窗里头，他不是来打饭的，他是打饭的。

赵明木讷地点完了自己要的菜，杨怀瑾依样打好，还颇有打饭阿姨的风度抖了勺。

“喂，不至于吧，总共就没几块肉了，室友一场你就不能放点水？”

杨怀瑾摇摇头，将餐盘递到赵明手中：“不行，给你放水老板就要扣我工资了。”

赵明：“……”

他以为杨怀瑾那句“尽快”只是个客套话，谁知道他把钱借出去的第四天杨怀瑾就还了回来。

赵明拿着这一百块钱神色略微复杂，“所以你每天到食堂兼职四天就赚了一百？”

杨怀瑾以为赵明嫌自己赚钱慢了，还解释道：“老板包饭，我每天早中晚在食堂总共干满三小时有三十块钱。”

赵明对打工赚钱没有概念，他只是感慨这人在军训这么累、这么耗体力的情况下还能有精力去兼职。

然而只有他想不到，没有杨怀瑾做不到。

在正式开始上课后，赵明更见不着杨怀瑾人影了，正常有课期间他饭点在食堂兼职，没课的时候泡图书馆，周末放假的时候到校外去家教，整一个人形机器，只会挣钱和学习。

杨怀瑾成功打破了赵明对美好室友的幻想，哪门子室友整天神龙不见尾，待在寝室的时间还没他待在教室的时间多。

但赵明感慨归感慨，但他还是条咸鱼，杨怀瑾有这能力那是他的能力，赵明只有躺平的能力，然而躺平的后果就是大一学年末的期末考试他的成绩异常惨烈。

“你这怎么考的？”杨怀瑾路过瞟了眼赵明的成绩界面，但凡与专业沾点边的都挂了个干净。

赵明：“……”

赵明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学医的料，但他想换专业的话还得看这次成绩，这惨烈的成绩似乎不允许他换专业。

任谁这专业能学好也不至于到换专业的地步啊，成绩好才能换专业，这个逻辑绝对有问题。

但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学生，他没法要求学校降低换专业的门槛。

相比赵明的成绩，杨怀瑾的分数界面就完美多了，一大串的满分，令赵明看得目瞪口呆。

真的是没有差别就没有伤害，学习机器对咸鱼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见赵明没话说，杨怀瑾微微挑眉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在之后他从老师那申请到假期留校后回到寝室时，赵明好似刚和家里打完电话，正气呼呼地坐在桌旁。

杨怀瑾沉默地路过，将申请结果往自己桌上一丢，准备看看暑假怎么安排。

赵明却背对着他问了句：“杨怀瑾，你咋学的这么认真呢？”

杨怀瑾回过头去看赵明，只能看见个后脑勺，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思考片刻诚实道：“我想学，我需要学，我不得不学。”

阿文等着我呢。

赵明沉默半天，不知道在对谁说话：“我学不进去，我想学的专业不是这个。”

杨怀瑾回头看向桌上的申请书，对赵明说：“‘我需要学，我不得不学。’这两句话对任何人都适用。”

“你的明是明天的明，不认真对待自己的学业哪来什么自己的明天。”

“你的明天并非只有一条路走，也并非你现在的路不能到达你的明天，你试都不试一下，一味的抵制它不肯迈开腿，谈何明天。”

赵明：“……”

我爸妈都没把我训哭你倒是差点把我讲哭了。

他叹口气，像是对现实妥协了，“你那留校申请书还有吗，给我一张。”

杨怀瑾扬了扬手中盖好章的申请书：“我只有这一张，不过我可以去帮你打印，打印一张两毛钱，跑腿费五块钱。”

赵明：“……”

祝你个奸商早日赚不到钱。

【小剧场】

赵明：行吧，你帮我去打印一份吧。

打印店离宿舍楼有点远，赵明现在十分心累，不想动。

杨怀瑾：行。

一分钟后……

回到寝室的杨怀瑾把一份全新的申请表递给赵明。

赵明：？？？

赵明：怎么这么快？

杨怀瑾：隔壁寝室有个打印机。

赵明：……

赵明：杨怀瑾！还我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