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夜逃出校》
白雪岭的话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缀尾的感叹号无法一竖一点地拉长,可无论是瞪直眼睛的牛垚坤还是张大嘴巴的冬沉璧,两人都清楚地听见了。
因为白雪岭最后的颤音像过年清理家里积灰的灯罩时,轻轻一拍就能掉落一地的小虫子的尸体。死时无声,落地无声,扫帚一晃,“嘶嘶嘶”的仿佛复活了,或者说,是孤独地丢弃在上头的魂魄,因再次被丢弃而痛苦地呻吟。
简直像江西卫视的《传奇故事》①、科教频道的《走近科学》②,闹不好还是中央卫视的《今日说法》③……妈的,开什么国际玩笑?
冬沉璧趁口水快掉下时“噗嗤”笑出声,感觉那个“噗嗤”像放屁,自己不雅的笑声是放屁,白雪岭的推测也是放屁。
“扯……扯犊子,哈哈,咋越说越玄乎?”牛垚坤的小眼睛在黑粗框眼镜里拼命撑大,最终在这场与镜片的领土掠夺争霸赛中败北,眼肌酸胀,泪腺发酵,眼睛更小了。
白雪岭双腿岔开顶着椅子背坐着,像小孩子骑马,声音也弱下去:“我也是道听途说,的确不可信!如果真是琦子的寻人启事,学校咋可能撕掉不让大家看?倒像是……学校自己把琦子‘做掉了’一样,呸呸呸,你们当我放屁!”
“那个新闻我有点儿印象,但从没想过和琦子有关系。”冬沉璧的脸色不像白雪岭那样突然变轻松,像没熨好的衣服,穿身上皱巴巴的:“总之,我们目前和琦子失联,看班主任的态度,估计校方也不会明说,与其干等着着急,不如……”
“我靠!你该不会想今晚偷跑出去找琦子?”牛垚坤盯着冬沉璧那副像过去智能手机还没流行时,小偷看见路人口袋里鼓鼓的钱包就跃跃欲试的模样,瞬间猜中他大胆的想法。
“那我就直说了!琦子家是开饭馆的,离学校不太远,因家里条件不好才宁愿住校,咱以前也去过一次……”
“但是……咱大晚上去合适么?要不选放假那天吧?”白雪岭心里打退堂鼓,半夜翻墙出校门,先不说被发现而面临处分,而且能不能躲过监控和保安夜巡也是问题,这么刺激的事他可不敢干。
冬沉璧的表情很认真:“我今天算是看清了,班主任那么个神神秘秘的态度,只怕琦子的家人见不见我们都是未知数。你们想,能是什么事让一个高二生快一个月都不来学校?我前段时间受伤住院不也回来了?就算转学也无需遮遮掩掩……如果琦子真的平安无事,必然正在家里睡大觉。所以我才铤而走险,宁愿夜晚突击!”
“有道理!怕个锤子?好哥们儿行踪不明,咱几个要再乖乖地听学校和老师摆布而‘坐等佳音’?他妈的不成被糊弄的小学生了?”牛垚坤本就个性冲动,揽住冬沉璧的肩,脸上满是舍命陪君子的气势。
“没事儿,雪岭。我和‘五方嫩牛堡’去就行啦。我俩体育都很好,翻墙、跑步不费力。你就在宿舍给我们望风,过会儿熄灯,快十二点出发!”
白雪岭能听出冬沉璧话里话外都没有强迫自己的意思,也体谅自己体力一般的硬伤和胆小怕事的性格,真是个温柔的男孩。
可他越这样善解人意,白雪岭越像被逼到悬崖,崖名为骨气。
身后的深渊是好男儿一生追逐的义气,前面则是冬沉璧温和俊美的脸,如一轮不可直视的太阳,自己和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他相比,真的好渺小、好卑微……
呸,他妈的!白雪岭是贪生怕死的小男人么?张成琦是冬沉璧和牛垚坤的舍友,难道就不是自己的舍友?
何况张成琦对他也很好,自己才加入306宿舍,张成琦也从不排挤他这个来自普通班的转校生,热心地给他辅导自己最头疼的生物;他家里条件也一般,还常把最爱吃的鸡肉汉堡分给他……他虽然人懒点儿、捣蛋点儿,却是个好人,作为舍友,自己怎么可以临阵脱逃?
“够了!冬沉璧!牛垚坤!你们也太看不起我白雪岭了!我即便没你们聪明、没你们优秀,可我也是306宿舍的一份子!琦子下落不明,我就不担心啦?你俩把我当受气小媳妇儿一样丢屋里,太不够意思!”
敏感的冬沉璧慌了,以为白雪岭误会了他们,忙解释:“雪岭,你还是留下吧,我没别的意思!毕竟,咱仨儿一起消失太引人注意……”
“你俩势单力薄,况且男生大晚上出去也危险啊。我不像沉璧会跆拳道,也不像垚坤身体强壮,至少能撑场子,多个人就多个震慑!别劝了,306集体行动,咋能少了我?不然就是你们看不起我,没把我当自己人!”长相文气的白雪岭边说边撩起袖子,两条胳膊又白又圆,没有冬沉璧精瘦,没有牛垚坤结实,却是最热忱的心。
“我同意雪岭跟着!”高壮的牛垚坤一把搂住瘦小的白雪岭的脖子,对面色犹豫的冬沉璧说:“假如今夜是咱戏太多闹了场乌龙,人家琦子就在家里美滋滋地看小电影,这么长时间了,肯定也想见见他的哥们儿!”
“行!弟兄们!今晚306集体夜逃!”冬沉璧横下心,手用力按在俩舍友的肩上以示激昂的决心。三人齐声高呼,像即将参加一场恶战,这是只属于男人之间的激情与荣光。
可只有同样细心的白雪岭能感受得到,冬沉璧的手掌在发抖,是因为激动?还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惧怕?
这个九月末的凌晨等得十分煎熬,还差两天就放国庆假,但306的少年们等不及知道消失许久的一份子张成琦的下落。
三人不到十点就早早关灯睡觉补充体力,冬沉璧定了十一点半的闹钟,那会儿连宿管都休息了,最佳出逃时间。
奈何谁都没睡着,就像面临大考前的一晚般忐忑,连大大咧咧的牛垚坤都翻来覆去,邪门儿地任何姿势都不舒服,又怕动静太大影响对面两人,只好保持一个方向不动,像躺进了棺材。
同一排床的冬沉璧和白雪岭能清晰地听到对面牛垚坤善意的隐忍,两人也尽量避免翻身,想给彼此一个安静的休息时间,甚至手机都统一搁在床下的桌上,以前学习时都没这么自律。
实在睡不着,冬沉璧沿着眼角余光望向斜对面张成琦空荡荡的床铺,估计等他们收拾时都能擦出一手灰。
那里浸没在此刻的黑压压中,实则空得没有温度。
空的久了,冬沉璧心里不知何时就戳出的窟窿也大起来。他想起古装剧里的人只需在纸糊的门窗上戳个小洞,就能悄悄窃听……
真可笑,他虽不知古代人多久换一次窗户纸,但戳出漏风的洞怎会发现不了?同理,寻人启事要真是张成琦,怎么会被学校撕了?以讹传讹骗小孩子呢,那家伙一定没事。
冬沉璧在越发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中,清醒得能背出最拗口的《离骚》,脑袋胜似一觉睡好后,翌日大清早的神清气爽。
可为什么他今夜如此执着?非得带着舍友们冒险?还是说,他心底十分害怕张成琦有什么扯犊子的“三长两短”?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⑥……”
常说毁掉一首歌的办法,就是把它设为闹钟。但冬沉璧小学因迷上港版《天龙八部》后,就爱上的这首由周华健演唱的主题曲《难念的经》,一直奉为百听不厌的神曲。
《天龙八部》最悲壮的情节之一便是萧峰误杀挚爱阿朱。冬沉璧小时候看到这段时,和姐姐冬浮光抱着一起哭。冬浮光感慨像萧峰这样痴情的男人太少见了,不愧是天人,冬沉璧则在心里自认也是专一的男生……
闹钟乍然响起,打破冬沉璧天马行空的思绪,少年一个激灵坐起,连带着白雪岭也起身。冬沉璧压低声音,像磨台碾压谷子:“忍不住了!走!”
“306出发!”腿长的牛垚坤跳下床,用唇语高喊。
男人天生就爱冒险,这是植根于自然界雄性基因里的狩猎本能,如同追求一个得不到的雌性,愈战愈勇,愈挫愈勇,越得不到心里越猫爪一样难受,比起结果,男人最享受征服的过程。
今晚这场夜间出逃,三个少年终生难忘。
他们可算明白为啥新闻上常看到已婚男人喜欢外遇偷欢了,除了结发妻子年纪大流失魅力,或处时间长褪去激情外,那种明知出轨是错误却故意触碰红线的行为,在心中道德的批判与怕被发现的胆怯的双重压迫下,所产生的紧张感与刺激感,像极了过山车、蹦极、海盗船等娱乐活动。
明明怕得要死,玩的时候叫得像鬼,心里一遍遍说“不玩了”“快停下”。可真结束后,个个边喘气边大笑,还想再来一次,真贱。
“我靠,逼王!你他妈跑慢点儿!雪岭跟不上了!”
“不好意思!”
“没事儿,小点儿声!不敢被发现啦!”
深夜的学校寂静得像空城,所有师生都集中住在宿舍区,衬得占地广阔的教学楼荒无人烟,恍如夜间的戈壁滩。
冬沉璧、牛垚坤、白雪岭三人这会儿巴不得自己是走路能无声不响的猫,既要保证速度,还得不发出声。三个大男生浑身紧绷,索性踮脚跑,样子非常滑稽。
“呼……该开香槟!奶奶的,成功逃到西门啦!”
“滚你……呼……别得意忘形!雪岭,没事吧?”
“不要……呼……没事………呼……呼……”
跟上两个运动达人狂奔,白雪岭这才知道自己是个弱鸡。圆圆的脸蛋涨红,喉咙的血都快屙出,抹着额上的汗,被夜风一吹,竟有想打喷嚏的冲动,硬是捂嘴憋回去。
“哥们儿好样的!”冬沉璧一模口袋,幸好剩了些纸巾,分给大家擦汗,以免夜深着凉。
学校西门正是他们体育馆的修建地点,位置偏僻,方便隐藏。围墙不算太高,旁边长了棵树,最好的“梯子”。
这点儿高度对个子高的冬沉璧和牛垚坤而言不算什么,个子矮的白雪岭则犯了难。
两人安慰白雪岭,提议由牛垚坤先爬出去,在墙外接白雪岭,冬沉璧断后。
亲眼目睹牛垚坤矫健的身手,白雪岭惊呆又不想丢面子,在冬沉璧的搀扶下折腾了好一会儿,刚爬上去就头晕眼花。
牛垚坤宽慰他别怕,白雪岭默念“死就死吧”后闭眼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牛垚坤怀里,有种想哭的激动。
“沉璧!该你啦!小心!”第一次和这些优等生干翻围墙的事,顺利落地的白雪岭心脏狂跳,竟兴奋起来。
“好……”
“什么人?!”
意外偏偏发生,墙内隐约传来一个凌厉的男声,墙外的牛垚坤和白雪岭大惊失色,忙屏主呼吸,替冬沉璧捏了把汗。
当他们以为被抓包时,冬沉璧无声无息地跳出来,一看到他们做小声手势。那个男声越发逼近,他们听出是一个很凶的保安的声音。
“你一个女娃娃大半夜不睡觉?在工地干什么?”
“叔叔对不起,我锻炼身体,刚绕着操场跑步……”
“锻炼也不能挑晚上!何况你是女孩子,出了事咋办?哪个班的?我要告你们老师!”
“别呀!我错了!”
“不行!”
墙内女孩哀求的声音和那个男声逐渐远去,冬沉璧的脸色也沉下,像最浓郁的夜,黑得不能再黑。
白雪岭和牛垚坤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冬沉璧霍地起身低声说:“走吧,不敢耽误时间了!”
“沉璧,那个女声很耳熟!”
“靠!那不是火箭班‘罗汉’姚婧伊的声音么?她咋给咱当替罪羊啦?”
冬沉璧银牙紧咬,握紧拳头带头小跑,没回答舍友们的追问。
【注释】
①《传奇故事》:是江西卫视2005年起开播的一个日播节目。
②《走近科学》:是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于1998年6月1日起推出的科普类电视节目。
③《今日说法》:是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于1999年1月2日起推出的法治专题报道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