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了他两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那年我回来之后,便四处找人打点,很快便再次启程去了缅甸,但怎么都没想到刚启程就遇上了掸邦内乱。
“怎么了?为什么停下了?”
察觉到汽车停下,我赶忙从车后座探出头,询问雇佣好的地头蛇。
“不能再往前了,”地头蛇一边回答我,一边让小弟掉头回去:“前方是武装叛乱地区,听这动静说不定同盟军正在和政府军交火,我们不可能再冒险进去了!”
“我可以加钱!在原先说好的基础上再翻2倍!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去!”一想到阿归还在那里等我接他回家,我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神不宁。
两军交火,阿归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八岁的孩子!他还在等我接他回家,他应该和阿行一样在国土上开心的笑着、在阳光下读书、奔跑…他不该在这里,我答应了他的!我说过我会带他回去!
“就算加钱也不行!我们一进去就是九死一生!甚至是必死无疑!我就是不要挣你这单钱也必须回去!”
……
我们最终还是没能继续前进。
好几次抱住阿行入睡,我都会梦到阿姐和阿归,求我带阿归离开这里…
回国后的第二年,大概是郁气攻心的缘故,我生病了。
医生摆弄着检查报告:“你是胃癌早期患者,对于你们来说可以选择保守治疗,大概化疗2个月左右就可以了。”
2个月…
阿归等不了我这么久。
“还有更快一些的方式吗?”
“更快一些的,那就是手术切除了,术后大概2周就能彻底恢复,以后的复发几率也非常小。但毕竟是手术,手术风险还是有的,而且价钱也会比化疗高很多。”
想到还在等着我的阿归,我的声音无比坚定:“没关系,我做手术。”
……
“小顾啊,看嫂子给你带了什么过来?”永嫂提着一个小果蓝和一个矮矮胖胖的保温杯过来了。
这些天做手术都是她和永哥照顾我,幸好阿行上了小学,他们操心的能少一点。
“谢谢嫂子,这段时间真的是太麻烦你们了,又是来看我又是照顾阿行的。”
“欸?”永嫂不满意了:“怎么说话的?你和小行又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照顾照顾怎么了!”
永哥和永嫂原本生有一对龙凤胎,但在十几年前被逃犯残忍杀害。在那之后永哥和永嫂颓废了一段时间,恢复后就对我们这些小辈格外照顾。
我轻轻笑了笑:“那就谢谢嫂子了。”
“来,”永嫂拿起带来的粥:“尝尝嫂子专门给你煮的粥,我把肉都剁的碎碎的,和泥一样,你吃了也能吸收。”
“嗯。”
吃完饭,永嫂又陪我待了一会儿:“你这也太焖了,我要是走了也没什么人过来陪你说话什么的。”
永嫂在病房内环顾一圈,看到了茶几上的遥控器:“我给你把电视打开吧!打开完我就该去接小行了。”
我冲永嫂点了点头:“好。”
不多时,病房内就只剩下了我自己,以及一台吵吵闹闹的电视。
我对这些爱情伦理狗血剧提不起兴趣,拿着永嫂放在床边的遥控器不断换台…
“本台记者白沐为您报道,现在我们处于缅甸。缅甸预计将在不久后进行全国普选,目前缅甸局势已经缓和,处于和平期……”
电视里的女人拿着话筒,站在缅甸边境的破旧村庄旁边,严肃悦耳的声音因为风声而失去了保真度,听起来让人感觉并不真实。
那一刻,我的心情难以言喻,有激动,也有担忧。
激动于局势的稳定,担忧于阿归现在的处境。
我只能在病床上一次又一次的询问护士出院的时间。
“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不要着急。”
……
等我收拾好出院,便马不停蹄的整装雇人,跨越国境线偷渡缅甸,中途也只能匆匆和我的阿行再见一面。
阿行扑到我的怀里,拉着我的衣襟,哭着让我留下来。我没有答应,我告诉他:
“阿行,你有一个表兄弟,我要把他带回来。”
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一个了恶劣的玩笑。
缅甸军突然宣布推翻选举结果,局势立刻再次恶化,金三角坤沙的孟泰军在掸邦急速扩张,大大小小的毒帮都随之开始划分地盘,阿归所在的村子被那个叫塞耶的武装毒枭占领后彻底封锁了。每座山头上都驻扎着掸邦军,每座村落都被坚兵重炮把守,仅剩的每一块农田都被武装分子烧掉,像驱赶牛羊一样驱赶村民去种植罂粟。
那些毒枭甚至在发现村民藏了伤残的缅甸军人后,在村里架起大锅,将士兵活生生推进沸水里逼迫全村的村民吃下。
这一次的偷渡我险些就没能回来。
但我更不敢想阿归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觉得我背弃了诺言?
他会不会恨我这个小姨?
我明明答应过他的!
我向他承诺过的!
……
回国后,我总是时不时的做噩梦。
我梦见机关枪在树林中连珠炮似地响,烈焰覆盖村庄农田,迷彩卡车轰轰驶过燃烧的田埂;一排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在爆炸中掀飞上天,落地时已化作了一块块残肢断臂,硝烟盖住了村民恐惧的痛哭与哀叫。
而阿姐和阿归就在这些惊恐哭嚎的村民中…
你为什么没有如约带阿归离开?
你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这里?
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
你为什么背弃了你的诺言?
为什么?
为什么!
……
“啊!”
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无措地靠在床头。
嘎吱——
“妈,又做噩梦了?”
是阿行。
阿行见我没有说话,扭头去客厅为我接了一杯温水。
“妈,没事的没事的,梦都是假的。不是还有句老话吗?梦都是反的。”
我轻笑一声:“我们阿行都会照顾人了,是个小大人了。”
小少年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是啊!所以妈你需要我的时候尽管开口,我一定办好!”
小少年坐在床边,脸上满是骄傲。
我看着他,不知又想到了谁,笑着应他:“好,以后我就指望你了。”
………………
命运中的悲伤太多,如逆流的河水般不息。
“癌细胞已经扩散。”
“胃癌术后复发的几率是0%—5%…你这几年是不是思虑过重?如果是的话复发的几率确实会增加不少。”
“如果积极配合化疗,大概还有1年多的时间……”
我拿着医生给我的检查报告,回忆着他说的话。
一年时间。
阿归和阿行15岁。
我好像看不到战火平息的那一天了。
……
我接受了化疗,剃掉长发。
阿行的学校今天放假,过来陪我。
“妈,今天我们月考成绩出来了!你儿子我还是全班前5!”
“妈,我给你说。我们班有一男孩球不小心踢外了,直接就冲着一女孩子飞过去了。那女孩子也吓了一跳,直接蹦了起来,没想到她旁边的女孩顺势就把蹦起来的女孩子抱在了怀里,而且两人抱完都是一脸的懵。”
“我们这次月考有个男孩晚上没睡好,语文作文把《做自己的好》看成了《做自己的妈》,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考试结束吃饭的时候还在和同学抱怨。”
“还有还有,有个女生写语文卷子的时候问鲁迅是哪里人,她答的浙江周树人!”
“我们班有两个男孩觉得学校的饭菜不够味儿。两个人才带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辣椒精去学校,一个星期就让他们给造完了,然后天天拉肚子。”
“有一次早上去班里,班里不知道从哪里跑进来一只野猫,橘色的、胖胖的,满屋子乱窜,吓得我们班好多人都在尖叫。”
………………
这段时间我吃的越来越少,睡着的时间却越来越多,甚至会恶心、干呕…直到吐血,就连帮我输液的护士都说我瘦了。
我清楚。
我的时间快到了。
阿行趴在我的床边,眼睛里蓄满了泪。
我抚摸着小少年的发顶,轻声道:
“阿行,妈妈只能指望你了。”
“妈妈把自己的愿望交付给你,你会不会觉得妈妈自私啊?”
小少年眼框里全是泪水,看着自己,摇了摇头。
我把那张和阿归的照片留给了他,说阿归可能还活在这世上。如果有天他能找到阿归,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带回来,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回到这人世间。
……
我还是没能活过那些毒枭,事实上连大毒枭都能寿终正寝,骨灰还能洒进大海。
但好人不能。
多讽刺啊。
我去世的那一天其实挺重要的,也许是上天对我这个临终之人最后的关怀。
电视剧叽叽喳喳的响着,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怎么都醒不来。明明我能感受到阿行、永哥永嫂他们都在我的身边,但我就是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嘀嘀—嘀嘀——嘀————”
电视的声音还在继续。
在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我听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
“蒙泰军投降了。”
………………
我死了。
负责押送鬼魂的黑白无常把我带到了地府,让我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哦,现在应该是鬼。
“你怎么也在这里?”
“不小心暴露了。”
他说的那样轻松,明明那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上百倍、千倍。
“不对啊!”
“行行先生”的话音一转:“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苦笑一下:“癌症,胃癌晚期。”
“行行先生”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的腹部:“疼吗?”
看着他的模样,我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沙哑:“…疼。”
他一把抱住我,一个劲的说对不起。
我轻轻拍拍他:“别说对不起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行行先生”松了我,站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姿,冲我敬礼:“报告领导。”
“我叫柏风,‘松柏’的‘柏’、‘春风’的‘风’。”
“好的,”我笑着冲他点头,一字一顿道:“松、柏、先、生。”
“松柏先生”不自觉的勾起嘴角:“好的,我的夫人。”
“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我们现在是在一层,是资源和生活都最优越的一层。所以我们现在去找一下你在这里的屋子就好…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和我住在一起。”
“每个人…鬼都会有自己的屋子?”
“不是,只有被人记住的鬼会有自己的屋子。而且这里的屋子旁边会有一个邮箱,生人在死者碑前说的话会以一种视频消息的形式出现在这里…衣冠冢也可以,甚至你随手在香前写上死者名字都可以。”
“哦。那这里为什么会分层?”
“分层是为了防止恶鬼闹事,我们所在的一层大多都是一些‘红魂’、‘红鬼’、功德圆满的鬼、无功无过只犯过一点点小错的平凡鬼或者将功抵过的鬼。”
看着疑惑的爱人,柏风自觉为她解释。
“所谓‘红魂’就是那些坚定不移为华夏警方或军方效力,但也因此死于非命之人的魂魄。这些人大多死状凄惨,生前遭受过非人的虐待,死后不一定能入土,就连一个无字碑都不一定能有。”
“‘红鬼’泛指生前为党员的鬼,既没什么用处,听起来也没有‘红魂’高级好听,唯一的一点用处也就是和‘红魂’一样想在地府入职是优先录取而已。”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
……
“找到了!”
【8—7295 解顾】
“我们离得挺远的,我在1—0862。”
“嗯,”我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你是红魂,那你认不认识其他的红魂?”
“认识啊,怎么了?”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解安的女警?”
柏风思索一会儿:“我见过她几面,但不是很熟。”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你可以带我去见她吗?她是我的姐姐。”
柏风察觉到我的异样,立刻握紧了我的手,随即坚定道:“好。我带你去找她。”
说完,柏风转身就要带我离开,我拉住他的手,让他停下。
“等等。”
“这里是只有中国人死后才可以进入吗?我还有一个亲生的阿姐,我和阿姐都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但是她没逃出去,死在了缅甸。”
柏风皱了皱眉,安抚道:“中国是个地大物博、海纳百川的国家,我们会找到她的。她叫什么?有了名字我们找起来会快一点。”
我点点头:“阿姐叫阿素,是阿娘取的名字。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她改了名字没有…”
柏风将我揽到怀里:“没关系,我在,我陪你找。”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
我和柏风去找了姐姐,姐姐过的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只是一直放心不下我。
等我们找到姐姐时,姐姐正在摆弄着客厅里的向日葵。
啪嗒!
解安手里剪刀掉落在地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顾?!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将柏风介绍给她认识,和她讲述了她离开后我的生活。
柏风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我们姐妹两个互诉衷肠,怎么都插不上半句话。
“阿素?我见过她,我知道她在哪,我带你去见她吧!”
“姐姐认识阿姐?”
姐姐看出我的震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嗯,你阿姐有一点特别,我帮过她一些忙。”
……
我们在九区找到了阿姐。
到了冥界的鬼魂的都会变回自己最想回到的时候。
阿姐并没有和这里大多数鬼一样变幻成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而是选择了10岁时的模样。
10岁。
那应当就是阿姐最快乐的年纪了。
我和阿姐抱在一起,余光中看到了另一个女人——我的阿娘。
愣在原地的女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是阿顾吗?”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完美的微笑:“是我,阿娘。好久不见。我们都逃离了那炼狱。”
阿娘狂奔过来,将我和阿姐拥入怀中,声音早已哽咽沙哑:“嗯,我们都逃出来了…我们回家了…”
我们三个抱在一起流泪,等我们都微微稳定,我又向她们介绍了我的姐姐和爱人。
至此,我们的宿愿好像都已了结。
我们相约着去取了号,打算投胎,下辈子做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和和美美、幸福平安的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