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姜粥捣鼓着车上的收音机，第十五次严词拒绝：“我不要你养我，哪有男人要女人养的？”

聂瑜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倚在招牌旁边同他商量：“你还小，现在正是读书的年纪，摆摊这样的事情你要是喜欢的话，等你念完书再出来做好不好？”

那古董收音机有了年月，嗡鸣得厉害，他使劲扭了两下按钮，持续乱频后的音乐声总算是清晰了些。

这段日子他执意不肯去学校，说自己的功课落下太多，老师怎么教都是对牛弹琴。话说到中途，男孩坏笑着扑过来，腻声撒娇叫她“阿瑜姐。”在暧昧的混合着鼓点的男低音里说：“不如你教我。”

两人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近距。

他的眼睛笑得弯弯，栗色的瞳仁，眼尾细而微扬。她以前竟不知他右眼角下的有一粒细浅的泪痣。在少年的呼吸赤红脸颊前，她将这只“树懒”从身上扒掉：“你很重啊。”

数次交涉后，他们折中达成了共识：聂瑜为甲方，姜粥为乙方。乙方成年之前的生活费由甲方承担，成年后则需慢慢归还债务；乙方听从甲方的建议复学，甲方也应满足乙方合理的需求......

她是个合格的甲方，替他将全身行头逐一重新置办。摘掉旧蓝牛仔帽，换下浸透油烟味的长袖衣衫，头发剃成利落的板寸，背上双肩包。俨然一派受小女生追捧的靓仔模样。

而他黏着她，简直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但凡放学或者休假，男孩会轻车熟路地走进警署，坐在尸检科外背英语单词，有时也趴在门上隔着玻璃看她工作。渐渐地，聂瑜习惯总有一束如炬地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偶尔戴着口罩与他相望，两人便会相视一笑。时常有同事艳羡地感叹一句：“你们姐弟感情真好。”她虽不搭话，心底里却有融融地暖意蔓延。

起初只是资助人与被资助者的关系，日久天长，竟像心里空置的角落住进了人。他准时准点来敲门，而她欣然迎接他的到来。

在少年降临在她的生活中之前，她的洁癖和强迫症曾一度严重到要去看心理医生。哪怕叠加两层橡胶手套，工作结束后，她还是会用消毒液将双手清洗得发红蜕皮也难以罢休。好在有姜粥，他给她买了一管护手霜，特意挑的薄荷味，神奇地纾解了她对消毒液上瘾般的渴求。

平安夜前夕，早间新闻宣布今日悬挂八号风球，这对于生活节奏极快的港人来说，是一年中少有的“放大假”的机会。可她不得安逸，姜粥跑来缠着要去旺角大球场看香港甲组足球联赛。

赶至球场方知愚蠢，企业与学校停工停课，港股亦会停盘，这样的台风天里球赛早就被喊停了。

街上的的士纷纷逃回避难住所，哪里顾得上这两个冒天灾外出的笨蛋。雨水淹没城市时，这里像一座陷在海浪旋涡中心的岛屿。

雷声轰隆，草坪裸露的体育场仿佛灰鲸翻出肚皮横游在天地间，他们并肩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邻座的他说了什么，但暴雨捶打、铁皮叮咚，她没听清。风刮得顶棚外焦黄的梧桐叶子簌簌地往下掉，白漆棚檐下电缆起伏不断，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保护你的!”

聂瑜一脸雾水：“我不怕打雷啊。”

话音未落，熟悉地男士夹克衫就遮住了她的视野。

“我知道你不怕打雷，”处在黑暗境地里，男孩周到笃定的解释钻进耳朵里来，“但你怕雨。”

是，她厌恶下雨，那总会让她想起糜烂的椰枣。台风天雷雨交加，雨滴不断地从棚顶拼接的缝隙里漏下，四周泛着爬墙青虾的咸水沼泽的味，她一直在强忍那种不适。

“你知道的还挺多。”被笼在肥皂粉里的清香里，她持续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我还知道你很嗜甜，泡牛奶要加蜂蜜🍯，蓝莓派要加雪糕，点奶茶喜欢加双份珍珠，吃拉面习惯配个荷包蛋......”她的喜憎他都清楚，一一道来如数家珍似的。

心停跳了一拍，她撩起夹克衫看向身侧的人。男孩迅疾地垂下眼去，一把摁住：“遮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瞥见对方地耳根红透了。

膝盖抵着胸膛的时候，在沉默与寂暗中，她摸到自己的脉搏，那是超乎正常的跳动频率。

永利街保留着最早的唐楼，他租住在陈记皮鞋二楼的小阁楼里。她曾要他搬来自己的家里，离警署也近，可姜粥持有少年固执且滑稽的自尊心：男人不能随意跟女人同居。

黄昏里涂满麦芽糖的颜色，她目送他钻进店门，他忽然地又跑回来抱住她，脸红扑扑的：“今天的约会我好高兴。”彼时她被台风过境后黏在身上的泥土腥味熏得头昏脑胀，也没有多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她倒是惊异地发现，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越发拔高，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