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乐音变悲鸣（下）

有百花在，一路上少不得欢声笑语，江流儿只觉京城没过多久就到了。拜见了方伯母，江流儿一一答她问话。眼前的方伯母青衫蓝裙，头绾发髻，钗环间裹着白花青绫首帕，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百花虽身量未足，形貌却仿佛她的影子一般，只气色与她正是天渊之别。江流儿从未见过母亲，见方伯母甚是慈和温厚，又对自己极是关心，不觉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与心上人的母亲甚为投缘，忧的是方伯母病弱不胜，强作精神，不免暗自为她心疼。是以他不忍多扰，翌日一早便告辞回了家。

说是回家看看，江流儿心中却明白：父亲既已不在，江府又怎称得是家？不过是回去打发仆从而已。方百花心如明镜，遂陪他一同去了。江流儿一进大门，见了合府婢仆尽皆来迎，当下命他们见了方百花，便吩咐他们去收拾东西了。

家中一切如旧，独缺父亲一人。江流儿带百花去了他的房中，墙上的短剑仍在，桌上竟还有他未完的功课——是父亲让他抄的《诫子书》，才抄到“非志无以成学”，他就随父亲南下了。见江流儿几乎要堕下泪来，方百花忙上前握了他的手，柔声道：

“江叔父的仇已经报了，他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欢喜的。”

江流儿心上一暖：“谢谢你，百花。”随即又道：“这里不成样子，我先送你回去，再尽快把他们打发回家，待我理好先父的藏书遗物就去寻你，好吗？”

方百花闻言微嗔：“急甚么？我都跟你来了，你就要赶我走？算账记账可琐碎着呢，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自己弄来要多少时候？不如我跟你一起，咱们两个人到底弄得快些——不过我可只帮你这一日，能理出多少算多少。晚上你送我回家，明日起你就自己弄吧。”

“好，我说不过你，恭敬不如从命，”江流儿笑道：“那就有劳方大小姐喽？”

二人说笑着拿起账本，便从去年江流儿离家开始为这些人计算工钱。虽见父亲南下前已给他们预支了三个月的，然江流儿自幼大方惯了，又记着他们每个人的好，便决定给他们每人一整年的工钱，如此一来倒容易了。江府仆婢统共也只八个——管家、乳母、书童、厨子、车夫、杂役并针线和浣洗丫头，又有方百花在旁协助，江流儿很快便算清理清了账目，便命厨子做了一桌上好菜饭，请百花及众人吃过后，就送百花回家了。

翌日一早，江流儿就给众仆从分发了工钱，吩咐他们自去过活——自是有愿去的，也有不愿去的。父亲去后，家中已无朝廷俸禄，他亦不愿自己守着偌大一个江府，便对愿留的几人好言相劝，饶是如此，老管家江瑞和乳母陆氏仍是不愿离开。江流儿没奈何，也只好听凭两位老仆留下。

如今江府余下的家资并不多，江流儿为父亲迁坟留了一部分，所剩的就更有限了——母家已彻底败落，留下的财帛终归是有出无进。不过这些毕竟不是江流儿在意的，他在意的只有父亲的万卷藏书和母亲的上好兵刃。兵刃有限，父亲还做成了图谱；藏书虽多，却连个书目也未曾做。看着眼前的书，江流儿心中有了主意——也算他为父亲这个爱书之人做一点事吧。

三月下旬天气本应转暖，京中却非但未见春色渐深，反倒一日冷似一日。廿八那天大雪骤降，廿九是齐灵素生日，方胜父女却只能强作欢颜——眼见她日日服药，病却日重一日，又怎会不忧心？这日清晨，方百花好不容易喂母亲喝了点面汤，便听她边喘边吩咐道：

“百花，我躺着不受用，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吧。”

方胜闻言忙劝：“阿灵，你身上不大好，昨晚好容易才睡了一会，还是别动了吧，起来抖搂着可怎么办呢？”

齐灵素听他如此说，实不忍让他担心，便闭了眼不再言语。忽闻有人来报：

“老爷，江公子来了。”

原来江流儿这两天都在家中为父亲的藏书编目，今日是专程来为百花母亲贺寿的。方百花闻言忙迎了出去，悄悄说与江流儿听了。江流儿听她一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方伯母是他以后想当亲生母亲一样奉养的人啊！

江流儿还未缓过神来，就听方伯父叫百花进去，却见百花依言进去时，方伯父居然出来了。他连忙立起身来行礼，只见方伯父对他叹道：

“你方伯母要换衣打扮，百花和婢女在里面帮她。等她收拾好咱们再进去吧。”

过了好一阵，江流儿才见百花出来叫她父亲和他一同进屋。江流儿进去一看，只见方伯母打扮得如画中人一般，只是形容憔悴地倚在床头，两边用软枕靠住，看去还是坐不住的样子，却仍狠命撑着。但见她喘了一会，艰难地开口道：

“夫君，该说的昨晚都跟你说了……你多保重啊。”

方胜一面含泪应着，一面过去倚在她身边，却听她问百花道：

“百花，娘嘱咐的……你都记得了？”

“记得……不会忘的，娘放心吧！”方百花有些哽咽，强忍着不去流泪，只见母亲叫江流儿，江流儿依言上前，母亲便向他道：

“江流儿……方伯母一见你心里就很欢喜……”她闭眼缓了好一阵，又向江流儿喘吁吁地道：“你们俩好好的……等你……等你十六岁时……”一语未了，她便往后一仰，被方胜接在怀中时，已然没有气息了。

方百花恸哭失声，险些栽倒，江流儿忙上前扶住了她。众人忙活了一阵，把灵堂布置停当，方百花也换了大袖孝衫、麻布长裙、盖头并麻鞋。自是夜起，江流儿陪她一同守灵，直到安葬了方伯母，众人回到方府后，方百花见江流儿要走，遂将他送到大门口道：

“我娘原本是想着等你孝期一满就把咱们的事定下来……如今怕是要你等我了。”

“你放心，我等你。”江流儿说着执起百花的手：“我要回凌云寺，我爹就葬在那附近。那儿也清静，方便我探求棋道——不过我会常写信给你的。”

“好，”方百花用力点点头：“我也会常给你写信。”

“百花，你多保重。”江流儿说着抬头向天上一望：“也许，方伯母与我爹娘和师父会在天上相聚，只有咱们都好，他们才能在那边心无挂碍，你说是吧？”

“你说得是，”方百花用力回握了一下江流儿的手：“所以，你也要多保重！”

方百花还是第一次目送江流儿离开。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她虽有不舍，却无半点慌张。因为她知道他们心中不仅都有彼此，更有对共同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