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初遇小乞丐（上）

江流儿毕竟在东郭棋院干了近两个月杂活，更使东郭传承不致落入恶人之手，是以临行时，郭逢春给了他不少盘缠。趁着秋高气爽，江流儿本想去苏杭一带游山玩水，可就在他于渡口换船时，却听人说棋痴李慕青正在淮安府桃源县，便随众人上了去桃源县的船，饶有兴味地听着那位同船客讲李慕青的趣事——

“那李慕青是湖南桃源县人，名列四大国手，人称‘南棋痴’，听说他的棋力已近坐照之境，是明年国手大赛争棋圣的高手之一。在所有国手之中，李慕青最是有趣，简直是个老顽童！这次他这个湖南桃源人来咱江苏桃源县，居然兴致勃勃摆了场‘十日战百雄’的围棋擂台！”

“甚么是‘十日战百雄’啊？”众人闻言纷纷问道。

“就是他要在十天内和一百人对局！凡是输给他的，要付给他一两银子的彩头；谁若赢他一局，他就付一百两银子给对方！”

众人闻言啧啧连声：“呦！这么多呀！”“一百两啊！这么多！”江流儿在意的，却并不是银子：

“那他是怎么在十日内和一百个棋手下棋的呢？”听着身旁这位同船客绘声绘色的讲述，江流儿也大为好奇。

“从中秋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同时和十个棋手下棋！如今已是第六天，桃源县真是热闹非凡呢！”

白日秋风正好，那船顺风顺水，很快到了桃源县。江流儿下得船来，到了街上，果如那人所说，到处都很热闹。京城虽大，然江南风物到底与北地不同，江流儿东走走西逛逛，大店小摊目不暇给，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正在他摆弄一家铺子里的新鲜玩意儿时，忽闻一叠声的“站住”，这叫嚷之声自远及近，令他不由想起自己初到武昌时包袱被狗叼走之事，由是当即转身，循声快步而去。待追到一处小巷时，却见一个人影直冲过来，还冲他高叫道：

“闪开！闪开！”

江流儿闻声一怔，这不单是北地口音，八成还是京城的。他自幼听惯了京城口音，听到来人正操自己乡音，不由又惊又喜，也便忘了躲闪。未料那人跑得正急，青石路面又不甚平，忽地脚下一绊，直直向他跌来。江流儿不及避开，来人竟结结实实撞倒在他身上，直令他摔了个仰面朝天——万幸这人不重。饶是如此，他二人也同时摔得“哎呦”一声。二人即刻起身，未及重新站起，江流儿便听对方嚷道：

“你挡小爷的路干嘛！”

“甚么？你撞了我还说我挡你的路！快跟我道歉！”江流儿气得霍然起身，理直气壮地说罢，这才发现对方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岂料他非但毫无愧色，反而立起身来“哼”了一声，叉了腰气势汹汹地喝道：

“好啊！你这个臭小子，竟敢叫我向你道歉！”

“不错！”江流儿见他身材瘦削，年纪与自己仿佛，越发想给这个蛮横无理的同乡一点教训，不料他闻言竟后撤半步，拉了个不甚在行的架势要打自己，索性也拉了个拳架，正是“阎王三点手”的起势。二人未及动手，便听到不远处“抓贼”的喊叫。但见那小乞丐即刻收了架势，可巧瞥见身旁的鸡棚，只向他留了句“待会儿找你算账”便钻了进去，引得几只鸡登时扑腾到了棚外。

江流儿正自惊诧，就见一个须发灰白的胖老头跑到他面前。那老头看去是个商贾模样，手上拿着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急吼吼地问他道：

“小孩，你看见一个小乞丐从这里跑过去了吗？”

许是见他未答话，老头紧接着继道：“他竟偷了我一两银子！哼！我要是抓住他，非打断他的手不可！”

“是不是他？”江流儿见小乞丐正从鸡棚门缝里探出头来向他摆手，有心让他吃点苦头，因作势向四周看看，又往前虚指一指，对老头微微笑道。

“嗯？在哪？”那老头闻言也四下里看了看，慌得小乞丐连忙关上了棚门。江流儿心下暗笑，遂故意指向老头身后问道：

“是从那里跑过来的？”

“嗯！对啊对啊！”见老头一叠声地应他，江流儿心里早乐不可支，因又煞有介事地问道：

“是不是一个长得贼头贼脑，狗模狗样的小乞丐？还光着两只脏脚丫？”江流儿边说边比划，直令那老头频频点头：

“对！对！一点也不错，就是他！你能告诉我他往哪里跑了吗？”

“他从这里跑过去了！”江流儿略略转身，指向自己来的方向应道。

“好，好！我非抓住他不可！”那老头一面说，一面依言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

“喂，出来吧！”直到老头跑远不见人影，江流儿才对着鸡棚叫道。但见棚门应声而开，那小乞丐还未起身，便气哼哼地向他道：

“哼！好啊，你使坏心眼儿，故意害我在鸡棚里待这么长时间！我饶不了你！”他一面说着，一面捂着鼻子立起身来。江流儿见状也半掩了口鼻，得意地笑道：

“好臭啊！鸡棚里的味道不错吧？”谁知那小乞丐居然并未与他斗嘴动手，只故作姿态地向他道：

“看在你没出卖我的份儿上，今天就放过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银子，得意地笑道：

“嘿嘿！明天我跟李慕青下棋的定银有了！”

“甚么？明天你要跟李慕青下棋？”这一语委实让江流儿吃惊不小，遂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乞丐来。但见他与自己差不多高矮，头上缠着一块群青色旧头巾，脸上手上都是污迹，已然不知本来相貌，身上裋褐宽大无比，稀稀拉拉几块补丁，袖口裤脚都开了线，看去像是大人衣服草草截短的一般。江流儿正自打量，未及再细端详，便见他冲自己做了个鬼脸，随即掂量起手中的银子，信心十足地道：

“明天要让李慕青知道本少爷的厉害！”

那双眼睛甚是灵动，江流儿正呆立惊呼，身前却早飞来个鸡蛋。随着一声“接着！赏你个鸡蛋”，他慌忙将之接在手中，却见那小乞丐扬了扬手，原来他掌中也有个鸡蛋。

“这是刚下的鸡蛋，很新鲜的！”小乞丐说话间便把手中鸡蛋一拳砸开，一仰头就喝了个精光，随即一脸餍足地赞了一句。

“啊？鸡蛋还能这样吃啊……”江流儿见状不由惊呼出声，只是不等他回过神来，小乞丐早已不见踪影。直到此刻，他方觉腹中饥饿，遂就近寻了家店，里面也有人下棋，江流儿边吃边看，执白的是个屠户，执黑的是个书生。二人专心下棋，连小二热情吆喝端来的烧鸡也未曾看上一眼——只是棋盘略有些远，江流儿看不清详细，又听旁的食客赞道：

“李慕青的棋真是厉害呀！今天已是第六天守擂了，他连一局都没有输过呢！”

“来，老兄喝一杯！输给李慕青也不是丢脸的事！”“嗯！干了！”

“你这臭棋还想赢李慕青？”江流儿见屠户笑着嘲讽了一句，方才落下一子。那书生只“哼”了一声，当即做出应手，屠户登时大惊。双方正自僵持，江流儿却见一只手自桌下伸了出来，刚端上不久的烧鸡立时到了桌底。

江流儿定睛看去，原来是方才那个小乞丐，此刻正在桌下大快朵颐，不由轻轻惊叹了声。却见那小乞丐闻声冲他眨了眨眼，嘴上却丝毫不曾闲着，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腿，不一会儿，那只鸡便只剩了一堆骨头，又被他原路送回桌上盘中。江流儿见状微微一笑，不觉放下手中面碗，停了筷子专心去看，但见他趁二人专心落子之机，嗖地一下从桌底钻出，旋即立起身来，倒背双手，径直走出店门去了。从江流儿身畔经过时，那小乞丐满脸得色，还几不可闻地赞了句“真好吃”。

待他走后，江流儿碗里的面顿时没了滋味，便又看向眼前下棋的二人——显见胜负已有分晓，那屠户正咬牙切齿地向书生道：

“你别得意！”说着抄起手边的鸡就是一口，不料竟咬了个空。屠户定睛一看，那鸡早已被啃得干干净净，不由怒喝道：

“谁把我的鸡吃了？有种给我站出来！”屠户喝问不迭，却是无人回应。

江流儿见状再忍不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个小乞丐之于他的意义，此时的他又怎可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