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争夺传承人（下）

雷凌云见潘国兴满脸忧色，落了四平八稳的一子，便一脸挑衅地向他道：

“潘国兴，该我落子了！”

雷凌云一面说，一面将棋子举到潘国兴面前，又故意把手中棋子压在潘国兴的棋子上，随后才把棋子推到要落的位置——趁着潘国兴心神不定，他想以此作为威慑，倘或威慑不成，能激怒这个素日不温不火的家伙也不错。

“压子棋？”潘国兴见状不由惊道。

“压子棋？太过分了！”在旁记谱的矮子一语方出，就见师父回头看了他一眼，立时低了头，不敢则声了。

雷凌云见郭逢春并未制止，心下不由暗喜。随后他但凡不影响落子位置的，每一手都用了压子的方式下，只是潘国兴虽无妙手，却也未有昏招，其忍耐程度委实远超他的预料。二人一个勉力筹谋，一个稳扎稳打，棋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子落纹枰不时的脆响。

棋室外却是另一番光景。东郭棋院一众弟子三五成群，或在窗边屏息静听，或在廊下窃窃私语。比起一局棋定传人的两个师兄，他们更多的谈资似乎另有其人——

“没想到刘江儿竟然就是江流儿！这么小的年岁就能和老国手刘南如棋逢对手，了不起啊！”

“更没想到的是，他跟咱们在一起这么些时日，咱们都没看出来！真是奇了！”

“怪不得！有一回我看到江流儿蹲在棋室外的窗下，我问他干嘛，他说抓蟋蟀，当时我就觉得有点怪！”

“是嘛！他一定是在那儿偷师学棋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江流儿从来此到今日的种种回想了个七七八八，越发啧啧称奇。反倒是方才奉命绑了江流儿的胖瘦二人正心焦如焚——

“瘦子，没想到雷凌云竟有那么毒辣的一手！”胖子恨得直跺脚。

“二师兄今天要输了！”瘦子一脸绝望地叫道。

“二师兄这会儿怎么可能安心下棋呢！”胖子沮丧地叹了口气。

此刻的潘国兴举棋不定，愁眉不展，正与胖子的担忧一般无二。雷凌云见他犹豫再三终于落下一子，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冷笑：

“哼，今天这棋我赢定了！想跟我斗？你还差得远呢！”雷凌云一面想着，一面又用压子的方式落子攻击。潘国兴见他攻势凌厉，两道浓眉锁得更紧，额上已然汗出如豆。江流儿的安危，师父的误会，小师妹的期盼……他明知自己心乱如麻，却根本无法定下心来。他抬手擦了一把汗，眼前赫然是小师妹满含期待的双眼。潘国兴的汗顺了额头鬓角涔涔而下，心中无奈地叫道：

“小师妹，都怪我不好！我要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江流儿从旁看得分明，心下不由叹道：“二师兄因我之事而心烦意乱，下棋的心绪已完全被破坏了！”

郭逢春一直未回裁判席就坐，只在两个弟子近旁观棋。双方的一举一动他都未曾错过，眼见潘国兴心乱至此，他心下的天平不觉又向雷凌云偏了偏：

“目下局势对潘国兴极为不利，他已完全处于守势，毫无还击之力。尽管雷凌云此次用的手段卑鄙了些，但他的确是个有前途的棋手……”

“趁他现下心情烦躁，我来一手声东击西！”雷凌云心里想着，手上便依计落子。

“雷凌云此时一定在耍甚么花招，多半是声东击西……”江流儿正想着还有无其他陷阱，却见潘国兴已然应手了，越发为他捏了把汗。

江流儿一心在棋盘上，殊不知花面郎已在暗喜大仇得报了。他正在阶前得意地摇着折扇，终于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哼哼，江流儿啊江流儿，你也有今天！我终于可以报仇了！”

一旁的胖瘦二人还在愁雷凌云若做掌门日子该怎么过，可巧正听到花面郎这句话，胖子登时来了精神：“我想起来了！他叫花面郎，是快斧手金威远的弟子！我在武昌见过他一面！”

“那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瘦子闻言有些疑惑，不料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胖子：

“难道雷凌云和金威远有甚么关系？”

瘦子闻说也福至心灵：“才刚江流儿说是刘南如让他来学棋的，是不是？”见胖子点头称是，他兴奋地继道：“我记得他还说刘南如给了他一封推荐信，赶快，我这就去把信找出来，你去跟花面郎套话！”

见瘦子刚说罢就往二师兄的小屋跑，胖子也立时赶到了花面郎身边。

“哎？你不是花面郎嘛！你不是金威远的弟子吗？”

“嗯？”见花面郎闻言回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胖子不慌不忙，从容笑道：“没关系！我是雷师兄的手下，他甚么都告诉我了！”

“大师兄甚么都告诉你了？连他是金威远大弟子的事也告诉你了？”花面郎有些得意忘形，急切地问道。

“呃！是啊是啊！”胖子微微一怔，忙不迭地应道。

雷凌云此刻的得意丝毫不输花面郎，几手棋过后，看着自己布下的局，他心下不由窃笑道：“哈哈，我已为他搭好陷阱了！我先诱他用打劫威胁我白棋大龙，他若要赢得此劫，则定会调转我的注意，在角上加强一下，我就贴上，他反过来会以最快的应手使我大龙愤死，这样我就会在最要紧处赢得先手，半壁江山都是我的了！”

雷凌云圈套已成，只等潘国兴上当。江流儿和郭逢春都心如明镜，可潘国兴却当局者迷，只道是自己看到了胜机——

“雷凌云，想不到你竟有这种漏洞！如果我在这里打劫，你的大龙就会愤死！”想到这，他心下稍定，便伸手去拈棋子。江流儿见状拼命挪到身后几案旁，偏过头去一扫，桌上茶碗顿时落地。那声音清脆无比，潘国兴闻声一惊，手上一滞，回头望去，但见江流儿目光灼灼，似乎正在喝止他。可他却并未犹豫，回首便在原本打算落子之处下了一手。

“哈哈哈哈，你上当了！”雷凌云见状终于大笑出声。潘国兴却并未理会，只是立起身来，向一旁痛心疾首的江流儿诚恳地道：

“江流儿，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说过要堂堂正正赢棋，无论是输是赢，都是我的实力。我无怨无悔！”

郭逢春看在眼里，面上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心下不由暗叹道：

“哎……没想到潘国兴竟有这样了不起的品行！”他正想着，忽见潘国兴居然撸起衣袖，对着自己的小臂狠狠咬了一口，黄白的小臂顿时鲜血淋漓，不觉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惊呼。

几案旁的江流儿却心下了然，心道：“他以此排除杂念，抵御心魔，现下潘国兴已然恢复冷静，输赢还不一定呢！”

潘国兴由定生慧，这半月来江流儿所授要诀似乎一瞬之间尽数涌现，他顿觉豁然开朗。而他的小师妹，此刻正在他房里翻箱倒柜。

“嗯？信！我找到了！”

原来郭小燕听了瘦子的转述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带着瘦子冲进潘国兴房里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包袱里找到了瘦子口中的推荐信——那信被平平整整夹在几本棋谱中间，信封上正写着她父亲的名讳。二人如获至宝，郭小燕连忙跟瘦子一道去找胖子，三人会合时大喜过望——花面郎早被胖子抽冷子打晕，捆了个结结实实。

棋室内，雷潘二人也到了收官的时候。江流儿看在眼里，心下无奈地叹道：

“这局棋二师兄输了，已再无挽回余地了！”

“已经收官了。雷凌云优势明显，可惜啊……”郭逢春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却更因潘国兴的进益而惊讶：“不过，如今潘国兴的棋力简直是一日千里，我怎会没早发觉他的潜力？难道江流儿真有那么神奇？”

二人正想着，但见雷凌云已然执子起手，趾高气扬地向潘国兴道：

“潘国兴，这手棋下去我就要提你大龙，跟我作对？这就是下场！”

只是，雷凌云一手压子棋落下，不单是旁人，竟连他自己都被惊到了——

“填死眼？”江流儿惊得瞪大了眼，郭逢春惊得微张了嘴，二人心中早已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这……甚么？怎，怎么会落入死眼呢！”雷凌云脸色大变，额现冷汗，颤声叫道。

江流儿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心道：“雷凌云因下压子棋而误填死眼，潘国兴就比他长了一口气，不仅死而复生，反倒杀了雷凌云一条大龙，这样就赢了！”

“不许悔棋！”只见雷凌云要拿回失误的那一子，一旁记谱的矮子立时起身喝止道。

郭逢春见状依然语重心长：“雷凌云，骄兵必败！你太过骄傲，须知此理！如今落子生根，不得悔棋！”

眼见雷凌云前功尽弃，潘国兴却仍神色平和，稳稳当当地落下了反败为胜的一子。

“赢了！二师兄赢了！”矮子喜不自胜，振臂高呼。众人闻声推门而入，一并进来的，还有被胖瘦二人死死押住的花面郎。

“我宣布！本场对局潘国兴胜！如前之约，潘国兴为我东郭的下任掌门，也是我郭逢春的女婿，今日中秋，恰逢良辰吉日，花好月圆，正宜完婚！”郭逢春见棋院上下都已在场，便向一众弟子郑重宣告道。

潘国兴素来宽厚和善，深得人心，众人闻言，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江流儿，我杀了你！”雷凌云怒吼着展开随身折扇，咬牙切齿地往扇骨上一拨，一排小刃便从扇骨顶端倏地亮出。他顺势一个蹿步欺身上前，右手折扇挥出，使了个鞭子劲，直向江流儿咽喉而去。

雷凌云的吼声早给欢呼声淹没，却说潘国兴刚给江流儿解了身上绳索，是以直至他的森森白刃到了近旁，二人才如梦方醒。正在江流儿避无可避，眼前一片空白之时，忽闻一声“闪开”，便被人推到了一旁。待他回过神来，潘国兴已然倒下，好在郭逢春离得不远，才接了他在怀里。只见他左边臂膊上一条口子正在滴血——所幸那小刃是取人咽喉的，又有衣袖挡了一下，伤还不算很重。郭逢春父女并江流儿一叠声地唤他，潘国兴应声睁眼，恳切地看向郭逢春，虚弱却笃定地道：

“师父，刘南如不是江流儿害死的！他是个好人，您放过他吧！”

郭逢春未及细问，便见胖子揪着花面郎向他高声禀道：“师父！雷凌云是金威远的大弟子，潜伏到咱们这里是要骗取《弈理指归》的！”

“甚么！”郭逢春闻言立时回头，惊怒交加地看向雷凌云。不想雷凌云竟无半分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错！可惜计策被江流儿这小子给破了！否则我早就得到《弈理指归》，成为东郭棋院的掌门了！”

郭逢春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从袖中取出《玄玄棋经》，直往雷凌云脸上一掷，颤声喝道：

“你，你这白眼狼！拿着你的书，滚！”

却见雷凌云非但毫无愧色，反而一副与他分庭抗礼之势：“不！我已是西金棋院的掌门，我会在国手赛上打败所有棋手，包括你！我一定会成为又一个棋圣！”一语既了，雷凌云便在众人惊愕无比的目光中倏地一个寸劲，挥扇割断了花面郎身上的绳索，随即喝命道：“走！”

雷凌云往外走时，可巧从郭小燕身旁经过，双方势不两立地同时“哼”了一声。

雷凌云带着手下离开，棋室里终于不再混乱，郭小燕忙取出推荐信：“爹，我找到了！您看，这是刘南如写给您的信！”她一面把信交给父亲，一面高兴地禀道。

郭逢春见到老友熟悉的笔迹，心内百感交集。半晌才转向江流儿，恢复了温和的口气问道：“你怎么不早把信给我？”

江流儿歉然应道：“我来的第一天就知道，您非常恨那个让刘老先生吐血的人，也就没敢把信拿出来。但我心里既应了刘老先生的遗愿，就一定要来学棋，是以在此偷师学艺。对不起，郭师傅。”

江流儿既已说开，郭逢春便也没了恨意，当下便原谅了他，只是又劝勉他转益多师。潘国兴毕竟有伤在身，况兼近来夜以继日耗心劳神，二人婚期倒是要延些时日了。由是，江流儿当晚便向众人辞了行。

圆月当空，本该是相聚的日子。江流儿虽来不久，却也是处处勤谨，又得潘国兴照拂，众人对他本就印象不错，身份揭破后，又平添了不少佩服。潘国兴等人心中不舍，一直把他送到小船上。与众人道别罢，江流儿又到潘国兴面前单独道了别：

“二师兄，我走了。”

“师父让我转告你，刘南如之死毕竟与你有关，因此不能收你为弟子。但师父也要我嘱咐你，一定要好生学棋！我们在国手赛上可不会让你的！”潘国兴如数转达了师父的话。

“嗯！”江流儿点头应了，随即转身上了船。小舟顺流而下，众人不断挥手。潘国兴右手与郭小燕十指相扣，胸中的无限感佩令他越发坚定了。

江流儿与众人并不知道，岸边高楼之上，郭逢春正凭栏而立，以目相送。眼见小舟上的灯火也渐渐没入夜色，郭逢春不由轻轻叹道：

“江流儿，不是我不想教你学棋，而是我已没有甚么可教你的了。你只有到江湖中去经受更多风浪，才能成为像林心诚一样的棋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