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收徒凌云寺（中）

却说江灵运送儿子回来后，福王近来无甚紧急之事，便常邀他手谈。

“王爷的棋高深莫测，下官今天算是领教了。”一盘终了，江灵运笑道。

“哈哈哈哈哈，哪里哪里，江大人才是此中高手！”福王笑得爽朗，满脸髭须也似乎跟他一道笑了。

“此中高手确有其人，但并非你我啊！”江灵运一抱拳，略向高处一望。

“本王已经知道了，”福王笑应道，随即二人异口同声道出了同一个姓名：

“棋圣林心诚！”

一语既了，二人相视而笑，那份心悦诚服溢于言表。

“可惜英年早逝啊……”江灵运转而叹道，面现惋惜之色。

“听说江大人的公子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禀赋，三岁就赢了圆德大师，不简单哪！”福王心下亦是不忍，忙向江灵运道。

“哎，”江灵运闻言摆了摆手，“那是大师给犬子下的启蒙棋，让九子，不作数的。”

“哎，那也算了得！圆德大师可不是泛泛之辈，贵公子青出于蓝哪！”

“王爷见笑了，听说下届国手大赛由王爷主持，下官先恭喜王爷了！”见福王真心夸赞，江灵运也不好再谦虚，忙转了话头，起身向福王抱拳道贺。

“嗯，蒙皇上看得起，下届国手大赛确实由我主持。只是这海防一事迟迟未果，倭寇时来侵扰，如今这神机大炮又被其盗得，真伤脑筋呐！”福王脸上喜忧参半，言及神机大炮，他不由扶额叹了口气。

“那个叫浅川的招了吗？”江灵运见状，关切地问道。

“那贼囚死也不开口，我正无计可施呢！”一提浅川，福王便咬牙切齿，重重地砸了下桌子。

却说三个小沙弥拜了江流儿做“老大”，倒也当真十分恭敬。翌日，江流儿靠在树下闭目纳凉，悟觉在旁为他打扇，悟智给他捶腿，悟能端了一碗水快步走来，因唤他道：

“老大，老大，水来了！这是我给你拿来的泉水，请喝口吧！”

江流儿闻言，慢悠悠睁开一只眼，这才转向他，接了碗向他示意：

“以后端碗要像这样，这样才是江湖人！”

“老大说得对，我记住了！”悟能见状，点头应道。

“老大，那你甚么时候教我们武功啊？”悟觉一面打扇，一面问道。

“那你们想学甚么武功呢？”江流儿呷了一口水。

“轻功！”“对！轻功！”三人纷纷应道。

“噗——”江流儿闻言，一口水喷将出来，喷了三人一脸一身。

“老大，你怎么了？”三人无奈问道。

“呃，没甚么，我说我会的。哎，拿着，”江流儿将手中碗递还给悟能，继道：“轻功有甚么好的，飞来飞去看着多乱呢！你们想想，你们要是学会了轻功，满院子乱飞，多闹心啊！肚子又这么胖，要是飞到哪个树杈上被卡住了，多难看呀！”江流儿一面说，一面看向悟觉，悟觉闻言，不觉低头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是挺难看的！”另外两人也看向悟觉。

“那可苦呢，真想学？”江流儿立起身来，想再敲敲他们的退堂鼓。

“真想学！”岂料三人仍是异口同声。

“那好吧，先教你们基本功，跟我来！”江流儿说着，便往厨房去，三个小沙弥亦步亦趋。

“从小生活在凌云寺，没见过花儿没吃过肉，师父叫我要忍受！南无阿弥陀佛！”一进厨房，四人便见悟明一边揉面一边叨咕，听见人声，自觉不妥，便念了声佛号。回头见是江流儿来了，因问道：

“哎？公子，上这儿来有甚么事吗？”

“跟你没关系！”不等江流儿开口，悟觉便冲他摆手道。

“还没吃饭呢，怎么就撑着了？”悟明看向悟觉，大惑不解。

“悟觉，你拿这个！”江流儿一指擀面杖，悟觉便依言拿了，扛在肩上。

“悟能，你拿这个！”“好！”悟能拿的是把铁锹。

“悟智，你拿这个罐子！”“是，老大！”那罐子甚是沉重，悟智抱在怀中，显见有些吃力。

“我们走！”江流儿哪管这许多，见三人手中都有了家伙，便径直出了厨房。悟觉三人紧随其后。

“你们干甚么去？”悟明满脸不放心。

“不关你的事！”三个小沙弥一面说，一面欢欢喜喜跟着江流儿出去了。

“站好站好，听我号令，跟我做！我们现在练的是‘少林拍打功’，这叫骑马蹲裆！吸气，呼气！”悟明出来看时，但见江流儿扎了个马步，三个师弟有样学样，跟他一道深呼吸，肚子一起一伏。

“好，拿好家伙，往自己身上打！”江流儿一语既了，三个师弟便又照办了，直痛得他们瘫倒在地，叫苦不迭。

“啊？”悟明见状，直惊出一身冷汗：“哎呦，这么打要出人命的！”

“哎，起来起来，这点苦都吃不了，能学好武功吗？”三人闻言，居然摇摇晃晃站起来了！悟明不由惊呼出声。

“怎么样？身上有着火的感觉吧！”江流儿问道。

“还烧得挺旺呢！”悟能边揉脊背边应道。

“这就对了！像这样练上三年，你们就能追上我了！”江流儿道。

“甚么？！三年！！”三个师弟还信吗？悟明闻言心道。

“好了好了，拍打功练完了，下面我们练铁头功！”他又要玩甚么花样？

“铁头功？”听三个师弟问了，江流儿居然说道：“就是拿砖头砸脑袋，脑袋没事，砖头碎了！”

“这真是要出人命，我得告诉师父去！”悟明再顾不得师弟们信与不信，心念刚起，便飞跑去寻师父了。

“师父！师父！不好了，要出人命了！江公子带着小师弟们在后院闹翻天了！说是练甚么功！”

“练就练吧，出家人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圆德正闭目打坐念经，闻言淡淡应道。

“师父快去看看吧！”不待他说，圆德便安然道：“出家人应该走路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一语未了，早被悟明打断，他也不恼，眼皮也未抬一下，继道：“像你这样哪行啊？出家人应该心中有佛，普渡众生……”直到他听见院里震天的哭喊声，方瞬间消失在大殿。

“师父听啊！”悟明还五体投地苦劝，待抬眼看时，哪还有师父的影子？

“我再也不练轻功了！”“赔我脑袋！”看着小徒弟们一个个在地上大哭大叫，圆德并未理会情知闯祸怯生生站在一旁的江流儿，只是上前逐一看了看三个小徒弟的伤势：

“嗯，让师父看看，起包了吧？”“嗯，悟觉，比以前又胖了，哈哈。”“流血了吧？下次就记住了，哭吧哭吧。”

圆德大师语声极温和，音调也不高，却在这一片大哭大闹里无比清晰入耳。江流儿心下愧疚难当，一见圆德大师立起身来，便忙向他道：

“大师，我不是……”

“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没事的。”不待他说，圆德大师便转向他道。见悟明也跑过来了，他又吩咐道：“悟明，带江公子去反省三天。”

“怎么……怎么反省？”江流儿竟莫名有些怕，只见悟明应了个“是”，他双脚便忽然离了地，给悟明打横夹在了腰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悟明气不打一处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臭和尚！”见悟明全不理会，只把他夹得牢牢的，脚下行走如飞，江流儿只好搬出了父亲：“放开我！不然我告诉我爹去！放开我，放开我！”

“进去吧你！”被重重扔进藏经阁，又立时被锁在里面，江流儿才知，原来反省，是要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悟明！放我出去！”听着清脆的落锁声，江流儿直着嗓子向外叫道：“臭和尚，快放我出去！我要吃饭，我要拉屎！”他一面叫，一面踢门砸门，那藏经阁大门极厚，自是纹丝不动。

“饿了桌上有干饼，拉屎有马桶！师父说了，先关你三天。哼，好好待着吧你！”悟明怒火未消，“霍”地开了门上小窗，说罢又“砰”地关上了。

“我要把你那狗宰了吃了！”江流儿恨得咬牙切齿，大叫道：“快回来，放我出去！”见无人应他，又威胁道：“敢关我？快放我出去！不然我叫我爹把你们抓起来！你这臭和尚！”

直到叫了好一阵，江流儿才真正明白：在这里，搬出父亲也是不中用的。

短暂的沮丧过后，江流儿四下一望，顿时来了精神：“哼，关我，老圆德，我让你关我！看我怎么让你的藏经阁底朝天！我看你们还念甚么经！我看你们还怎么阿弥陀佛，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用尽全力推倒四周围的书架，口中咒骂不绝。待所有书架都推倒了，他一屁股坐在香案上，气也消了不少，心道：

“嘿嘿，我让你们关我，这回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嘿嘿！”他正想着，却忽见窗外一道光直射进来，照在了被他堆成小山的书上。更妙的是，书堆里居然有微光好似在回应！江流儿见了，立时扑到那堆书上，待翻出那书时，他不由奇道：

“嗯？这是甚么书啊，莫不是甚么武林秘籍？”想到这，他立时拆了函套，翻开见了书的真容，他反而没那么兴奋了：

“《新诚全图》，原来是棋谱……”可他并未觉察到，这棋谱居然令他沉醉其间，连身在何处，日落月升也给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是夜，福王府里闪过一道黑影。

“师父，江流儿把整个藏经阁的书弄了一地，都堆成小山了！”翌日悟明送饭回来，忙向圆德大师禀道。

“啊？怎么会这样啊？”三个小沙弥惊得忘了疼，齐齐张大了嘴。

“那我去把江流儿抓来！”悟明怒道。

“站住，随他去。”师父如此淡然，悟明只得作罢。

“这本书为甚么能把围棋讲得如此神奇奥妙？让我看到了一个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神奇世界，书里好像有人在跟我下棋！”江流儿心下不由暗叹。此前，他从未对围棋有甚么好奇；如今，他第一次因为围棋而忘了周遭的一切。而他更不会想到，在不远的将来，围棋不仅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更带给了他余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嗯，”晚课后，圆德大师悄悄来到藏经阁，轻轻开窗望了江流儿一眼，随即抬头看向天上无尽的繁星，收回目光处，他低头合十：

“阿弥陀佛，林心诚，你的书终于有人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