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双重人格

安定已经进入湿冷的冬季，北风萧瑟，乌云蔽日，雾霾漫天，一派萧条凋敝的景象。路边为数不多的、细瘦纤弱的、不能称之为“树”的树干上仅剩几篇叶子蜷缩着，于狂风中挣扎着，但最终皆不免被狂风刮落，摔至地上，任人践踏，含冤悲愤地化作尘埃的命运，甚至残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丝不容易被觉察的暗香亦须臾便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于世间过。乌鸦哀啼着，仿佛在哀叹其多舛的命运，又仿佛在抱怨这炎凉的世态，只是无人肯倾听。安定是单调的，这里缺乏愉快的童年；安定是消极的，这里缺乏飞扬的青春；安定是麻木的，这里缺乏浪漫的爱情；安定是失败的，这里缺乏成功的事业；安定是冷漠的，这里缺乏应有的温情。不仅玩家与BOSS讨厌安定，麻木的非玩家角色提到安定也是愁云惨淡，但这群麻木的非玩家角色从未想过改变现状。相反，他们一边抱怨现状，一边安于现状。见到顽皮的孩子，他们不会关爱，只会打骂；见到失意的少年，他们不会鼓励，只会数落；见到相爱的情侣，他们不会祝福，只会拆散；见到无为的青年，他们不会任用，只会解雇；见到孤独的老人，他们不会关心，只会无视。多么炎凉的世态！多么麻木的世人！多么冷漠的世界！

裴天择身着黑色风衣，于这萧瑟的寒风中穿行。一天机械化且重复的杂工工作又要开始，他对此已无力再抱怨。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王琛正伫立于柜台前，一件紫色大衣披在身上，手臂并未套进袖口，类似福尔摩斯，一种阴沉忧郁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这深紫色就是为他而生。裴天择照常打招呼，但这次开口十分困难，音量亦较平日小许多，说话如他幼时的毛病口吃一般磕磕绊绊：“早……上好……王……王琛，不，老板。”“别叫老板，你不是我的雇员，快去领失业保险金吧。”王琛的声音低沉而愤怒，“光明正大叫我王琛吧，没什么不敢的。你被解雇了。”

解雇！裴天择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差点倒地。解雇意味着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勘察儿童失踪案的第一现场！裴天择对王琛的怀疑与偏见又深几分。“还有其他玩家，谁也别想来。我有时候会找柯潇然，我喜欢那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王琛望向远方，黑眸中满含哀伤与悲愤，小辫子其中的一些头发随着寒风飘动，更加衬托出他的沧桑。裴天择感到不解与愤怒，他高声质问王琛，手因愤怒而握拳：“没有依据的解雇是违法的！你难道想违法？不，你已经违法了，到了判死刑的地步，这点对你说算什么？呵呵。”

“你总是这么认为。我感觉我已经要被你的偏见杀死了。”王琛颔首，将眼泪忍回去，竭尽全力使口吻保持冷淡，“真有理由的话，那就是你已经看到太多。我这是为了保护你，以免你和其他玩家卷进更大的麻烦中。算了，不想解释了，解释了你这个怀疑论者、阴谋论者也不会相信我的，毕竟你已经认定我是杀人犯了。我要不就是在狱中含冤而死，要不就是在谩骂声中死去，我命不久矣，阿云怎么办啊……”

他本来心软想劝王琛别太消极，但见王琛也对自己产生偏见，便不好说太多。既然都有偏见，就一直对峙下去吧，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裴天择也从不是乐观的人。他一向是悲观主义者，重度的。他习惯做一件事之前先考虑最坏的结果，这样即使没有达到预期心情也不会过于失落。他极其在意别人的看法，习惯于否定自己，委曲求全，毕竟如此方能不受欺负，不无意间得罪人。有人劝过他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也试过，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无法忽略那些声音与表情，并能很快从语气中读出阴阳怪气的成分。他向为数不多的朋友寻求帮助，告诉他们“有人恶意模仿我”之类的话时，却得到的回复是“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模仿你”“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恶意的”之类的质疑。此外比常人略高但高不了多少的智商给他带来的不是美好的生活、成功的学业、令人艳羡的成就，而是无尽的痛苦与沉重的负担。超强的记忆力使他无法忘记仇恨；超强的理解力使他敏感且多疑，还常曲解他人的意思；超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使他于脑海中创造出一个世界观，却在与信任的人分担时被人有意地听去，从此这个世界沦为他人的笑柄。由于高智商，他看事情比身边的人通透的多，亦较麻木的身边人清醒许多，但无人能理解他的思想，所以他于建立玩家团队前，从不是合群的人，玩家与非玩家角色怎能成为朋友并相互理解？悲惨的童年经历使他变成一生皆不会幸福、处处遭欺凌冷落且很难改变的边缘型人格障碍。他像个刺猬，常无意扎伤人，但大多数人皆在指责他蓄意伤人，知晓他只为保护自己而伤人的寥寥无几。他仅仅不想重蹈覆辙罢了。他能干、聪明，却因为这点成为某些“社交能力强”的人的工具，为他们所嘲笑，却还要避免受伤去讨好他所讨厌的人。马太效应即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相应的，越缺爱的孩子越得不到爱。他内心亦住着一个未长大的、渴望爱的孩子。佳佳爱他，但目前佳佳尚未知晓如何正确地去爱一个性格极其糟糕的人。

“好，我走。”他毅然转身，风衣下摆随转身帅气地飘荡，“再见了，王琛。我会查明真相的。”王琛居然对这个对自己偏见极深的人产生同情，甚至欲挽留他，但他并未采取行动，仅是呆滞地望着裴天择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化作一个朦胧的黑点，融入周围的晦暗，再逐渐消失于地平线。他后悔莫及：为何未向他解释清楚？那既然撒了这个谎，就努力圆谎吧，把谎言织得天衣无缝。

夏睿宸霎时出现，将王琛吓得惊慌失措：“嘿……睿宸……哈哈哈……你好啊……”夏睿宸却未予以回应，狐疑地扫视着四周，恨不得将玩具店每个角落看清楚。那道目光犹如扫描仪放射出的激光，集中、刺眼、令人胆寒。王琛更加害怕，怕夏睿宸会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裴天择呢？”夏睿宸的声音低沉而愤怒，冷冷地质问王琛，“你把他藏哪了？他目睹了什么你把他毁尸灭迹了？”王琛将怒火压在心底，用正确的沟通方式回答：“他要离开安定去深城、上城之类的大城市发展，毕竟那边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安定这种小地方不适合发展。年轻人嘛，总是要出去闯一闯的……”

“好吧！柯雪佳和柯潇然走了吗！”夏睿宸将音量提高，将头扬起，目光向下睥睨着王琛，居高临下的态度很是唬人。“嗯……走了……一大家子一起走的。”王琛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现场编造谎言，且用上一切自己学过的编造谎言的心理学知识。夏睿宸皱眉，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哲基尔先生，你的海德先生确定没出来作恶？”《化身博士》！王琛顿悟，他高中时十分喜欢这本哥特式的小说，书中的哲基尔先生使用一种药剂封存自己所有的邪恶，使邪念变成与晚上作恶的海德先生。“Jekyll and Hyde（哲基尔与海德）”于英语中亦代指双重人格者或两面派。这是对自己的讽刺与怀疑！但清者自清，王琛相信他自己是清白的。即使是第二人格，也不会如海德先生般疯狂至极。他深吸一口气以恢复心情，平静地对这个居高临下的家伙陈述：“清者自清。我虽然不知晓杀人犯是谁，但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不是你。”“那怎么不可能是你的第二人格？”夏睿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就是想利用你这一点。王琛无法反驳，只能说出一个“你”，之后再无下文。夏睿宸控制自己不于王琛面前露出将他困入游戏世界时的表情。

柯雪佳原名柯红卫，但她强烈反对她出生的年代的政策，裴天择一样。柯红卫崇尚知识，可惜公社内没有足够的书可以读。轰轰烈烈的“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完成，高考恢复，柯雪佳的父母亦因疾病双双去世，柯红卫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柯雪佳，谐音“科学家”，并朝自己新名字的方向努力。柯红卫的弟弟柯潇然原名亦并非柯潇然，这个名字也是柯红卫起的，富有文化意蕴。生活于东北农村的柯雪佳从小便十分有主见与想法，且学习一般皆是会拼命学，所以真的人如其名。这个年代大学生少有，硕士更稀罕，而她却正在读博士，对于当时的女人来说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她与裴天择几乎是一类人，但她并没有裴天择的敏感多疑与消极悲观。她是个古怪的女人，但是在裴天择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她爱裴天择，并真心想帮助裴天择。她尊重他所有的想法，自己有错也会明辨且及时道歉，毕竟她是一个拥有男人性格的女人。她甚至允许他小小的任性，毕竟她正在尝试弥补他童年的缺憾。她也有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一面。

“遵照您的嘱咐。”裴天择苦笑着起身，如西方中世纪的骑士般行礼，“不明真相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