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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undertale:我喜欢你

undertale:胆小鬼

45.

帕派瑞斯来实验室见我,恰巧是在我手术完成的第二天。

我没有让衫斯告诉他这件事,所以撞上了也很正常。除了脸色比平时的状态看上去要虚弱苍白一些以外,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太多的不适感。被抽走的肋骨过几天就会自己慢慢长好,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考虑到不宜再让帕派瑞斯久等下去的诸多因素,我便坚持选择了和他见面。但衫斯不准我擅自下床走出自己的房间,所以是由他把帕派瑞斯带进实验室的,搞得就跟来医院探病的一样严谨认真。我还记得手术后衫斯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我麻醉药效还未完全褪去时那幅戴着呼吸面罩躺在床上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天花板呆滞放空的恍惚样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隔着一段距离把他的手悬举在了我的身侧,叫我捏住他的手指试试。

当时逻辑混乱、反应迟钝却仍具有一定基础意识的我勉强听懂了他说的话,且按照他的指示做了。我先是尽可能的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斜斜的转动眼球侧过头看向了他,接着很吃力虚弱的缓缓抬起手来,整条手臂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最后我终于够到了,便一点一点的收拢了手指捏住了他特意递给我的一根指骨。有着娃娃脸的骷髅那黑漆漆的眼窝里酷似人类眼瞳的白色光点晃了晃,他磕上双眼似乎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反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安抚性的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是使不上劲了,便只好耷拉下手臂把手半搭在他冰冷的掌骨上,任由他扣住了我的手指向往常一样给我让渡魔力。他质地纯粹的魔力是温暖而舒适的,融入我的魔力内循环后一下子就驱散了我身体里因为药物作用而残留下的那种凌冽寒意。我很想亲口对他说声谢谢,但由于才拔了呼吸管不久喉咙有着干涩疼痛的不适感,只能目不转睛的静静望着他。

我并不害怕衫斯。

但这感觉上是有些奇怪就对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脑海里面空空荡荡的,就连身体里也一样。灵魂里原本就稀薄匮乏的情感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同时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可以依赖的模糊概念或是某种切实的重要证据。然而此时受限于药物影响,我无法理解和读取这其中所蕴含的陌生而隐晦的外来讯息,就只能随着它一闪而过般经过心脏从手中溜走了,只徒留下了一种一触即离、熨烫温馨的零星感觉。也许是看我清醒得差不多可以较好的维持自主呼吸了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衫斯忽然放下了我的手,冷不丁的替我把我面罩摘了下来。脱离了仪器辅助的我立刻下意识的仰起头急促慌乱的喘息了几声,确认身体各部分的神经系统都运行正常以后,呼吸频率就逐渐的趋于平稳。他端了杯温水给我,并把我从床上扶了起来自然而然的将杯子送到了我嘴边。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照顾我,而受宠若惊的一边小口小口的嘬着水一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我觉得他已经可以去休息了,我没有普通人类那么脆弱,要是实在是担心我的后续状况也可以嘱托艾菲斯来帮帮忙,可是他没有。

——他守在了我的身边。

等我喝完水后衫斯问我伤口痛不痛,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伴随着麻醉药的逐步失效将会带来痛觉的复苏,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领会到它所带来的痛楚。我摇了摇头,润了润嗓子感觉舒服一些后便睁开双眼亲口对他轻声道了谢。穿着白大褂的骷髅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骨,走到床沿侧身坐在了我的身旁好像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我思考了片刻,试探性的歪了歪身体倚靠到了他的身上去。他果然没有避开,反倒是用一只手臂扣住我的腰身把我往他的怀里揽了揽,还得寸进尺的调整了下姿势把下巴直接搁在了我脑袋上,这就很过分了。知道他是在故意整我而立刻觉得追悔莫及起来,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就只能闷闷不乐、自讨苦吃的皱着眉头让他抱着。矮个子的骷髅笑了一声,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屋顶不挡雨。我习惯性的低着头用手指揉着被角很努力的思考了一下,然而因为药效未过还是转不动脑子,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当然是你的上颚啦。’衫斯用那种懒散轻松的语调这么说道,为了不让他继续压着我的头顶我稍微挣扎着翻了个身,屈腿跪坐在床上用双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半趴在了他的胸前,他低下头帮我盖好被子弯了弯眼眶笑得更鲜明了,‘嘿,当心你的身体。’【英文双关:roof:屋顶/上颚】

我其实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以我的恢复速度而言这种外伤就会痊愈,也没有笨手笨脚到去磕磕碰碰自己动过手术的地方的程度。我询问衫斯是不是作为哥哥的他把帕派瑞斯给带大的,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我是不是帕派瑞斯这么告诉我的,我说不是,是我自己根据某些已知信息所做出的推测。‘算是吧。’他轻描淡写的这样应答道,移开了和我对视的目光耸了耸肩,背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你问这个干什么?’听见他这么问的我不回话了,基本上能够借此断定他是在把我当成自家的小孩在养,长兄为父这个词放在他身上应该也很适用。可是我却从未有过被男性抚养的经验,更别提他还是个怪物了。我知道如何讨‘母亲’的欢心,却不擅长去取悦‘父亲’。这下自我定位是明确了没错,可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衫斯想让我做什么才能给予他足够且恰当的回应,所以由衷的感到了一种茫然。不过好在很快我就有用武之地,帕派瑞斯在当天晚上就给我打来了一通电话——却是衫斯帮我接的,因为我的电话最近都放在他那里代为保管——之前与我失之交臂的另一个知情者终于要来看我了。

我现在已经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当帕派瑞斯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的时,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失魂落魄,以至于跟着衫斯走进来后手足无措的环顾了一圈都没能注意到坐在床上的我。直到我主动开口呼唤了他的名字,用的还是属于自己的嗓音,这个系着红披风的骷髅小伙才慌慌张张的把自己的目光从那边的手术台上撤了回来转移到了我身上。但随即他就错愕而僵硬的站在了原地愣愣的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窝流露出不确定的黯然神情。他抬了抬手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则抢在他之前开了口。‘我很好,帕派瑞斯。’我扯了扯身上盖着的被子,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可以再靠过来一些,双方隔得太远说话不太方便,‘再过几天,你就可以接我回家了。’我尝试着这么提醒道,然而这个瘦瘦高高的骷髅却罕见的没有给出任何言语或肢体上的回应,而是纠结丧气的把自己那戴着红手套的双手放也不是举也不是的收在了胸前,皱着眉骨用那种类似于在外面淋了雨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这可不多见呐。

我惊讶于他异于常态的克制和疏离,不由得转头看了看站在帕派瑞斯身边的矮个子骷髅。他还是那副老样子,怎么看都有点婴儿肥的苍白面孔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促狭露齿笑容,双手揣在衣兜里脚上踩着一双粉嘟嘟的拖鞋,但却依旧披着实验室的白大褂,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帕派瑞斯面前维持着这幅打扮。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衫斯什么都没说,而是看了回来,黑漆漆的眼窝里的白色光点意味不明的动了动。我放弃了进一步向他求助的打算,睁开了双眼定定的盯住了沉默不语的帕派瑞斯。‘你都知道了对吗?’斟酌了片刻,我对情绪低落的帕派瑞斯这么轻声细语的说道,心平气和的开始了劝慰,‘那么作为交换,你是否能告诉我一些我不小心错过了的事情呢?’高个子的骷髅还是没有说话,但却把双手垂了下来,耷拉着肩膀表情看上去即委屈又难过,这同样是我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样难以言喻的复杂而矛盾的沉重心情。我怀疑是衫斯在我沉睡的那段日子里跟他说了些什么,不过衫斯再怎么样都不会去伤害自己的弟弟,他最多恐怕也就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知道小花是你的朋友。’我低低的叹了口气,认命般再接再厉的循循善诱道,‘在你心目中他或许并没有那么坏,不是吗?这没关系,你用不着为了我而去否定自己所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换句话说,相比我而言你才是更为重要的目击证人,因为你所了解到信息的足够全面,我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对此做出更为合理公正的判断。’说到这里觉得差不多了的我顿了顿,注意到了他那有所动摇的神情,‘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吗?帕派瑞斯?’‘我不知道,人类。’他踌躇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话了,缩着肩膀,黑漆漆的眼窝惴惴不安的动了动,但看上去比之前要放松一些了,‘我承认也许他是真的欺骗了我,但是……’

‘他一直都没有再回来找过我。尽管我每天每夜都在等他,还翻来覆去的找遍了雪镇的每一个角落,他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做出过任何解释。我知道是小花伤害了你,甚至于差点杀了你…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愿意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当然。’我理解的点了点头,看着他暂时性的如释重负般拍着胸口略微松了口气,迈步走到了自己的床前,衫斯还给他推了把椅子过来。我转头看了看他,这个矮个子骷髅既没有要参与我们的谈话的意思又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我就只好当他在旁听了。‘他或许只是讨厌我罢了,我知道他也有着好的一面。’我下意识的瞥了眼理所当然的坐在了我床沿的衫斯的脸色,他也正望着我,但还是那副置身事外悠哉悠哉的鬼样子,拿不准他态度的我决定当他不存在,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走算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曾经是整个地底王国的王子。毫无疑问,你无意之间交了一个史上最酷的朋友,然而他身上却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幸,以至于他不得不采取这种极端且残酷的方式去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想要得救,帕派瑞斯。’简单的一笔带过了之前和小花发生的对峙,我试图将谈话的重点放在帕派瑞斯和小花他们俩的身上去,‘你介意再多了解一些关于你朋友的事情吗?’

‘……’

‘帕派瑞斯?’

‘呜,你其实用不着特意说这些漂亮话来安慰我,人类。’可是等他坐下来以后,移开视线紧压着眉骨看上去却更为沮丧了,作为一个骷髅,此刻他原本就瘦削深邃的脸型令他看上去带着几分忧郁。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是哪里说得不对而感到了些许棘手警惕,但还是先认认真真的听他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从不说谎,可你总是会选择性对别人隐瞒一些事情。我有看过你和小花发生战斗时恰好被一台摄像机所捕捉到的一小段录像…我很清楚他当时对你做了些什么。那不是出于这种理由就可以被原谅的行径,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苦衷我很乐意去帮助他,但首先我必须得找到他让他当面向你道歉才行。’系着红披风的骷髅抬头望向了我,他依旧皱着眉骨,眼神中透着点儿忐忑希冀的感觉,然而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给予他回应。相反我闻言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吃惊的攥紧了手里的被角,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录像?谁给他看的录像?以及我怎么不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故意保存了与我相关的影像资料,衫斯他们是想做什么?

难道我忘记把这一条写进谈判协议里了?

不,我还是有要求在自己在离开地底后怪物们不得保留任何有关于我的信息的,这应该只是暂时性的留档。无论如何,以后还是多注意一下这方面的保密工作为好。帕派瑞斯会知道的这部分肯定是经过衫斯同意的了,不可能没有经过特殊处理,所以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但果然还是太冒险了,这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

录像是会比语言上的解释更具有说服力,可过于惨烈血腥的画面真的不会吓到帕派瑞斯而起到反作用吗?他没有在我苏醒以后立刻赶来看我,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这都是我的错。’就在我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的同一时间,没能得到我的回应的骷髅怪物又把头低了下去。他心不在焉般的喃喃自语道,原本年轻高亢的男性声线放缓后听上去出乎意料的恳切,‘是我没能及时的从他手里保护好你,我明明有机会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否则就和把东西给了别人自己却还留着不放没有区别。这是衫斯才会犯的毛病,他老是不擅长信守承诺。伟大的帕派瑞斯从不这样,可我现在没资格去这么说了。’【英文双关:keep one’s word after giving it。】

‘是我害得你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这种可怕的经历的,人类,我很抱歉。你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次都没有对他发起进攻过。你原本有能力这么做,可你只是拼了命的想要去说服他。就算我听不太懂你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有一点我可以再确定不过了——那就是他在背地里还干了其他很糟糕的坏事儿,是不是?……’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不能说谎。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脸上挂着的微笑变得苦恼勉强起来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他露齿笑上扬的弧度慢慢淡了下去。他是真的很爱笑,且不是像衫斯一样慵懒滑稽又捉摸不透的叵测类型,而是有着充满自信且富有朝气的鲜明气质,我不太能想象他感到绝望痛苦后的样子,‘你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我…我真的很想说他心里说不定已经开始觉得后悔了,所以他才躲了起来。他不出现就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这些错误,或许我们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相信他能改过自新,我发誓作为朋友我会引导他并把他拉回正道。我真心希望他能和地底的所有人都成为好朋友,当然也包括你。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对吗?’

‘不,那是有可能的。事实上,我们正打算这么做。’发现帕派瑞斯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的多的我决定改变一下策略,而即刻从善如流的把话题接了下去,事已至此我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关于小花的情况了。但直说肯定不行,得先拐个弯儿,‘我刚刚已经声明过了,你没有必要因为我的遭遇而去否定自己想要坚持的做法。但你必须要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斟酌了片刻,无意间扫到了旁边坐着的跟个摆设一样一声不吭的矮个子骷髅,忽的联想到了他平常会给帕派瑞斯讲睡前故事的习惯,便干脆采取了与之类似的做法,虽说我讲的并不是《与毛茸茸兔子扮鬼脸》就对了:‘你有听说过〈农夫与蛇〉和〈引狼入室〉这两个故事吗?’

除了这两个通俗易懂的寓言故事以外,我顺便把能告诉他的都一并告诉他了。

‘你的意思是,小花他曾经杀害过我们其中的绝大部分人?!’帕派瑞斯一时半会儿果然很难接受我告诉他的这些信息量过大且有违常理的诡异结论,一直在反反复复的问个不停,我只能一遍一遍、一点一点的去给他解释清楚。好在等我喝完衫斯好心递给我的第三杯温水后——我其实是用魔法在讲话并不会觉得口渴,但他估计是在一旁听着觉得我口渴得慌——帕派瑞斯终于差不多完全搞明白了我在讲些什么,回过头来抓住了最关键的重点。我向衫斯道了谢,继续和帕派瑞斯讨论与小花有关的事宜,‘很遗憾,是这样没错。从目前已知的情报和收集到的证据来看,这是极有可能发生过的事件。只是由于【决心】能够回溯时间线的特殊作用,你们都不记得这些了。’

‘…不,这不可能,这实在是太疯狂了。’帕派瑞斯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看上去简直快满头大汗了,但还是在努力的跟上我的思维和节奏。他其实反应蛮快的,只是这些说法对于从未研究过相关现象的人来说过于不可思议。但我发现他并不是完全不相信或是无法理解我提到的那些概念,相反其接受程度良好,甚至有些许忌惮害怕的抵触情绪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就像是已经隐隐约约似有所觉,在潜意识里触及到了其危险层面一般。我说不清楚他是不是早就对此有所猜想,只是不愿意往深了去思考和印证,‘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还只是一个…一个看似合理的推测不是吗?就算有一定依据,你并没有亲眼看到他做这些事情吧?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误会没能解开,毕竟滥杀无辜又有什么好的呢?我不明白,他怎么能——’

‘这没什么误会可言,兄弟,祂说的都是真的。’

帕派瑞斯因此陷入混乱矛盾的状态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可还没等到挪到他面前去坐着的我进一步着手安抚,一直没有说话的衫斯却冷不丁的岔了进来。我没想到他会帮我说话而侧头望向他,担心他会直截了当的说出些什么不恰当的言语刺激到帕派瑞斯,然而他收到我的视线提醒后只是耸了耸肩,闭上双眼讲出来的下半截话彻底颠覆了我所持的观点:‘——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闻言从床上跪坐起身来的我猝然失语,错愕惊骇的看着他,连带着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我下放下了想要搭上帕派瑞斯肩膀的右手,突如其来的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般的荒谬和慌乱,心惊胆战。过去零零碎碎的线索一下子串通了起来,不受控制的在脑海里迅速构建出了清晰而完整的轨迹和图案,有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尖锐感。我本能的屏住了呼吸,帕派瑞斯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等等,衫斯,你刚刚说什么了?是我听错了吗?’

‘呵,你没听错,我就是看到他这么做了。他甚至还杀死过你好几次呢,然而你一次都不记得。’他脸上依旧挂着促狭而温和的露齿笑,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轻松语调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十足的讽刺意味。我见此深深的皱起了眉头,缓缓偏过头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怪物一样用陌生而凝重的目光反复打量着他,看样子他说的是实话。‘But you remember/【但你却记得】。’我开口用属于自己的嗓音向他确认到,他过去种种怪异的行为和多疑的性格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坐在我床沿的矮个子骷髅弯了弯眼眶,黑漆漆的眼窝里的光点灵动的飘了飘,在没有否认的前提下还真就给出了更为详细确切的正面回答:‘噢…确切的来说是只记得其中的某一部分,可那也足够了。’

周围的气氛随之变得沉闷压抑起来,我睁开眼一言不发的继续盯着衫斯瞧,并在下一秒头也不回的伸手用手指象征性的迅速抬了帕派瑞斯的下巴一下,示意他先别说话。这是一个非常不礼貌的强制性举动,但我暂时来不及去做其他的打算了。正准备开口的高个儿骷髅果然被我如此粗鲁轻佻的打断方式给吓了一跳,我几乎都能听见他紧张顺从的合上自己下颌骨时所发出的咔嗒声响。我拍了拍他的侧脸作为安抚,等差不多思考完毕后才闭眼转向他给出了相应的解释:‘请你想好了再说话。你可以不去相信这些事,但为了你的哥哥请你把它当真。现实没有对错只有真假,感情也一样。’说到这我顿了顿,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可能会引起误会,便再多补充上了一句,‘他看着你死去了,还不止一次。’系着红披风的骷髅闻言愣愣的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窝显露出混合着惊讶和黯然的复杂情绪,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静静的望着我低下头摊开了自己宽大的手掌,合拢手指虚握住了我下意识放上去的一只手。

……我总觉得他也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我刚刚或许是自作聪明多此一举了也说不定。

事态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甚至都不敢轻易的向衫斯追问更多具体的讯息。如果不是他情愿把这些消息给主动透露出来,我还真不一定能考虑到这种程度去。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这太过罕见了。

而且,知情者一般都不会以他这样[正常]的面貌出现。

是我小瞧了他。

‘好了,人证物证到此俱全。倘若罪行属实,艾斯利尔王子的所作所为将比我设想中还要恶劣。’我尽可能甩开了这些想不出答案来的违和感,跪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这样简单的概括道,忍不住低低的叹了口气,‘你还好吗?衫斯?’我犹犹豫豫的这样询道,他笑了一声,合上了一只眼窝:‘哇哦,这还用问?我不是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跟你讲话嘛,伙计。怎么?你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吗,就因为我刚刚说的话?’听见他明知故问犹如挑衅般的打趣,我一下子就从游离不定的自我怀疑中清醒了过来,只觉得自己刚刚还会去担心他简直就是在自作多情。实际上他比我清楚多了,他明明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在原地不停的撞墙或打转儿,指不定还在心里一个劲儿的发笑,‘不,我……’

‘嘿,停下来!你们不能再继续像这样无视我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衫斯又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难不成你们就一直眼睁睁的看着我和一个意图不轨的杀人犯待在一块儿吗?!我甚至连他为什么会找上我都还搞不清楚——天哪我算是彻底被你们俩给整懵了,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接下来又该去怎么做?我究竟该去相信谁?!!’

‘都说了请你自行做出判断,这里没人会强迫你去做出选择。至于其他的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因为没人想折断你手中的笔,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被衫斯搞得心烦意乱的我没好气的这样随口回应道,只觉得帕派瑞斯在旁边也是除了添乱以外什么忙都帮不上。毕竟不管他知不知道,由于本身的性格使然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是否知晓真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可我还是觉得不大公平。因为就只有我一个人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就算了,还得时不时的接受来自衫斯的考验或者说折磨,可以说是身心俱疲。即便如此,在看见他一脸困惑的问我‘什么?’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耐下心来按照之前就特意为他想好的话说了下去。

‘生活就像是作画,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盒彩笔。有些人生来就拥有绚烂的笔触,有些人手里却只有暗色的基调。但是没关系,大家可以在对方的纸上落笔。漆黑得无法抹去的墨水只要不滴落出来就可以被忽略,所以要收好;而明亮温暖的颜色谁都想要,即便是再不懂欣赏的人也乐意让它锦上添花。’

‘不仅如此,拿在手中的笔其实是可以相互交换的,如何去描绘也是可以观摩学习的。关键就在于要有人甘愿把笔交托给你,允许你去分享他的画作才行。而要是大家的画笔都折断了,就什么也不会有了。’

‘他很喜欢你,帕派瑞斯。’对他讲完这些话后我终于重新平静了下来,我想到了此刻不知道躲到哪去的小花和身体里依旧处于沉睡状态的Chara,便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现在没佩戴着祂的吊坠,不过我把它放在衣兜里了,随时都能拿到。我对坐在自己面前的高个儿骷髅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握住了他的手指捏了捏。他戴着的红手套我是真的觉得很好看,很衬他苍白修长的骨骼。我能嗅到他身上来自雪镇的熟悉气息,这个好脾气的年轻怪物就任由我摆弄着他的手骨,他黑漆漆的眼窝已经恢复了往常神采奕奕的感觉。虽然他没有像人类一样的眼瞳,我依旧知道他正兴高采烈、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哪怕他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你依旧慷慨的为他展现了自己手中最美的那副画,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乎你的缘故。’

’你现在能够理解这一切了吗?’

‘…噢,呃,啊。’

‘你怎么不说话了?要是还有什么疑问你尽管提就行了,我不会欺骗你的。’

‘不,没有,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听懂了。我只是觉得…觉得你很酷,非常酷,超级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比你更酷了!!我听得出来你是在变着法儿的夸我对吗?噢,这样的大实话太让人害羞了。要是你想夸我受欢迎人缘好你其实可以直说的——虽说我早就知道了——我随时都听着呢。当然像这样也很不错啦…我是说,谢谢你。我也超爱你的,人类。’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真的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算了我不管了,他就这样也挺好的。

‘这可不是什么夸奖,而是对你原本拥有这么[伟大]的潜能——你自己不是经常也引以为豪的吗?——却没有采取与之相配的行动的诉责。’莫名其妙的被帕派瑞斯瞪着眼珠子握住了手上上下下的晃来晃去,再劈头盖脸的夸了一顿的我哭笑不得的放开了他,这个情绪高涨无比激动的骷髅小伙已经感动得快从座位上跳起来了。他的眼神闪闪发光,苍白的面孔上甚至浮现出了在跟我约会时才会有的小朵红晕。我果然并不擅长对方他这样热情的类型,便也开始觉得难为情起来。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我只好别过头移开目光,搅着衣角坚持着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你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走到了我的面前,如果你早一点来,说不定还能知道更多。聆听真相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如实告诉你,然而你必须自己先做好准备。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问一句。’

——‘你不带我走么?帕派瑞斯?’

而在这句话说出来的下一秒,我就开始后悔了。

原因无他,和巴不得瘫在一个地方就不挪窝的衫斯相比帕派瑞斯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这个身材高挑挺拔的骷髅在听到我这么说后就立马起身动作麻利的把我从床上一把抱了起来,完全没有管旁边坐着的衫斯,转身迈开他那双大长腿带着我就想往实验室外面冲。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已经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跑到走廊上去了,再快感觉就可以直接原地起飞了。我只好迎风扯着他领子上的红围巾一边用手拍打着他胸口,一边惊慌失措的出言提醒道:‘?!不,请冷静下来,我并不是指让你现在带我走。我这样说只是想让你意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不会逃走更不会放弃,相对的你也没有必要躲藏。’

‘……请把我放回床上好吗?我身上还有一些伤没能愈合,可能还需要再修养几天。’

会错意了的帕派瑞斯最终还是迫不得已的把我放回床上去了,而衫斯居然还坐在床上一脸淡定的看着他把我送了回来,连屁股都没舍得挪一下。帕派瑞斯知道我身上还有伤时还沮丧了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去和衫斯拌嘴了。他觉得衫斯把我饿瘦了,理由是他抱着我感觉轻了不少。我闻言便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很清楚自己绝大部分的魔力都拿去发育更重要的骨骼而不是用来长肉了,并且所需的魔力量只会更大不会更小。平白无故受了冤枉的衫斯没说好歹只是斜瞅了我一眼,我非常抱歉的看着他,然后试图向帕派瑞斯做出合理的解释。可惜帕派瑞斯听完后仍旧坚定的觉得我没好好吃饭,表示以后他要来送饭。更过分的是,衫斯居然还同意了,仿佛他昨天从没试图阻止我和帕派瑞斯见面过一样。要不是当时我的态度足够坚决,帕派瑞斯今天还真就见不到我了。

‘要知道烹饪书里总是有着最动人的篇章,我这一个月里为了舒缓心情和安黛因一起新学了好几种意大利面的做法,我敢打赌你一定会喜欢。’【英文双关:striring:动人的/stir:搅和,搅拌】他昂首挺胸的双手叉腰,很是自信的这么和我保证到,身后的红披风看上去都快飘飘然了。听着他标志性的‘捏嘿嘿嘿’的张扬高昂的笑声,我坐在床上仰着脑袋看着他,愣是从他那张深眼窝高颧骨的骷髅脸上看出了几分帅气坚毅的神情,‘吃了伟大的帕派瑞斯为你特制的意大利面你一定会恢复得超快的,相信我,人类。’

好吧,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当然是选择相信奇迹了。

我知道帕派瑞斯之前的意大利面已经做得不算太差,但新学的我就拿不准了。再加上衫斯估计还在因为我之前不听他劝而耿耿于怀幸灾乐祸当中,我就只好自己先兜着。帕派瑞斯待在这里和我随意聊了聊这一个月里外面的情况后就自行离开了,衫斯也没跟上去送他,而是以我需要人照看的理由留了下来坐在我床边继续和我大眼瞪小眼。我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老老实实的把被子盖好,他还是看着我一言不发,就像是等着我干什么似的。尽管他脸上的笑容不减分毫,可我还是感觉他情绪不太对劲,但又不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于是思考了一下便主动开口打破了双方的僵持:‘如你所见,关于帕派瑞斯的事宜已经全部处理妥当。接下来就谈谈你的事情如何?衫斯?’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我不是已经都说过了嘛。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kiddo,但有些事情意思意思就得了,用不着那么较真。要是遇上的每一件[意外]你都要这么费心费力的去替别人琢磨一番,非要理出个名堂来,是会累死人的。’

‘可是你不是别人呀。’他一说话我就发现他铁定是不高兴的,可听他语气又不像是愿意告诉我的样子。拿不准衫斯什么意图的我只能采取迂回战术,试探性的追问了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记得这些,可要是你真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意味着你向其他人隐瞒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但不管我怎么委婉暗示,他都始终保持沉默,甚至连眼窝都无缘无故的完全黑下去了。‘你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了么?’意识到自己可能踩到了地雷,没能得到回应的我再次向他确认道,再次等待了几分钟以后,才不得不放弃了这样毫无意义的单方面沟通,‘……好吧,我尊重你自身的意愿。’然而我这边才刚刚偃旗息鼓打算想方设法的另辟蹊径呢,他眼窝里酷似人类眼瞳的白色光点忽然又重新亮了起来,兜兜转转的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我,‘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对吗?’

‘你是指什么?’

‘全部。’

他简单明了的这么承认道,我疑惑谨慎的皱起了眉头,有意无意的躲开了他的目光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我知道这下该换我说不出话来了,便低下头去看软绵绵的被褥上印着的粉格子的花纹。我其实有一点认床,不过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某些心理因素造成的,和具体方位无关。只要是已经熟悉了的环境且没有焦虑不安的情绪,一般都可以很快入睡。这一周我在实验室都睡得不错,因为有衫斯和艾菲斯陪着我。特别是衫斯,我知道他有时候会睡在我的旁边,虽说我基本上没有亲眼看到过他。但正因为他这些超出了预期的过度行为,让我愈发的难以去揣测和判定他的出发点。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会轻易改变自己认知的那种人,还是说仍有某种未知的特殊原因迫使他不得不去这样做,又或是他自身的责任心确实已经强烈到这种地步了呢?

——我不明白。

‘因为不管任何事情到了你面前以后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你总是很轻松的就能想办法把它解决掉。你时常会不由自主的用那种充满了困惑而无可奈何的目光去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就好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为此感到烦恼一样。’

‘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过去的所有想法和行为都变得异常的滑稽可笑,尽管你口口声声的对每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人都表示理解。要是你什么都不懂就算了,实际上你却啥都明白,这才是最令人恼火的地方。’听到他用这种看似幽默风趣实则冷嘲热讽的戏谑语调这么挑明了说的我抬起头来,睁开双眼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这个矮个子的骷髅合上眼把双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冲我摊了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轻蔑样子。除却他脸上挂着的还是那么具有欺骗性的露齿笑以外,他现在的表情倒是丰富了不少,可我宁愿他别露出这幅讨人厌的陌生面孔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尽管我承认他的观察力着实超乎寻常,‘呵,看吧,又是这种眼神。你觉得我烦人透顶了是不?你讨厌死我了。’

等等,你说的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带给我的切身体验么?

我明明才是那个两眼一抹黑,做事全靠蒙的可怜人,说不定连你最炫酷的兄弟知道得都比我要多得多。你到底是为什么还会因此而感到不快的?难不成是因为我没按照套路一直被你耍得团团转吗?这也忒为难人了吧?

而且我清清楚楚记得你亲口说过你最爱的就是什么事儿都不干,那你就不要来阻止我干你不干的事啊,你现在做出这幅样子难道不是在自相矛盾吗?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在违背,难怪你对别人讲不了信用。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衫斯。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知道你可能是觉得不太公平,我能理解——’‘然而这对你来说也不公平。’他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我说到一半的话,他冷漠的态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决绝,口吻罕见的严肃压抑下来带着审视般的锐利讥讽感,黑漆漆的眼窝里的光点一动不动,双手习惯性的揣在衣兜里,‘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下去?你又不欠我什么,更何况我从没对此感到抱歉过,恐怕以后也不会。’

‘别说得这么肯定。我当然知道这不公平,我不是正在向你争取吗?公平不是个过程,它是个结果。它本身就是在双方据理力争后相互理解达成一致的产物,我从不排斥争论和辩驳,我只是不能争吵。但是你似乎老是想和我吵架,还喜欢看我生气,相比而言难道不是你比较奇怪么?’

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要不是天生七窍玲珑缺心眼,肯定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上了天。你能不能别再一直观察我的表情推测我的想法了,只看我做的事不好吗?你要是吃饱了没事干我可以再给你多找点活计,非要做出这幅咄咄逼人的架子是想吓唬谁呢?

等我忍无可忍的反唇相讥做出辩驳以后,这个骷髅怪物挑了挑眉骨又不说话了。

我和他面面相觑的坐在床上沉默着对峙僵持了几分钟,就在我认为这次突如其来的争执应该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眼窝里的光点晃了晃,话锋一转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说你喜欢我?’‘是的,我非常喜欢你。’接到他质疑后我不假思索的这么应答到,以免他继续在这个毫无营养的话题上挑刺找茬,但还是没能阻止他追问下去。‘有多喜欢?’‘就和喜欢帕派瑞斯一样喜欢。’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双方一来一回的接话速度越来越快。我无法和人发生情绪化的争吵,但在比拼思维反应能力上从未输过,因而无惧于此。但不得不说这样逞一时口舌之能的对抗纠缠着实有些幼稚可笑,也不知道衫斯是怎么想的。‘有意思,我原以为你喜欢他多一些呢。’他调侃玩笑似的意有所指,我便心平气和的诚实以对,‘或许以前是这样没错,但我现在更喜欢你也说不定。’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知道衫斯接下来很可能会甩出这种故意刁难人的话来的我猝然睁开了双眼,同时迅速驱动体内的魔力义无反顾的点燃了它。作为对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回敬,我毫不客气的用这双即便是有意识的收敛了气息,也依然带有强烈侵略性和威慑力的金色眼睛斜斜的扫了过去定定的注视着他,将之化为了自身最有力的警告和证明。‘现在看出来了吗?我是认真的。’我厌倦了这样循环无果的交流方式,对他那不明所以、得寸进尺的戏弄感到了些许恼怒,我不打算接受这种自以为是的针锋相对,‘我无法确切的量化自己的感情,但说的无疑都是实话。你是个很好的怪物,甚至具有一定的奉献精神,我没有理由去讨厌你。’

闻言身着白大褂的骷髅再次嗤笑了一声,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

我重新闭上了双眼。

愤怒对我来说是种非常奢侈的情绪,它在我脑海内转瞬而逝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可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记住了他成功激怒了我的这个事实。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后悔,人类孩童过于情绪化的身体反应干扰到了我本身该有的稳定性,导致我出现了不该有的失态。

‘嘿,我发现我总能从你这儿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形容。你之前甚至还说过我高尚,真够离谱的。’衫斯称得上是胆大包天,就算我这样猝不及防的威胁了一下,他也还能若无其事的坐在这儿悠哉悠哉和我聊下去。被他逼得在极短时间内强行抽取动用了大量魔力的我感到自己还未愈合的下肋开始隐隐作痛了,而条件反射的用手捂了捂胸口,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都快渗出来了,这就是一时冲动的报应,‘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我是依靠客观事实去做出的论断。’眼底的温热感已经消退下去,可身体上灼烧般的疼痛感可一点儿都没减少,倒是越来越清晰了,连呼吸也因此轻微的絮乱起来,‘得了吧,就没见过这么片面随意的判断方式,毫无道理可言。你用这招去哄哄我兄弟还行,拿来对付我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我说的明明句句在理。’

‘行吧,没错,你总是对的那个。可那又怎样呢?这与你无关不是么?你凭什么来问我?我又为什么非告诉你不可?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但当我看不见你时,我却觉得自己快疯了。’【英文双关:Out of sight,out of mind。 眼不见为净/看不见就疯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衫斯起身走近了我,他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了我身体的异常。偏重于血统的发育带来的是对魔力更强的依赖性,虽说到了某一阶段以后我自己也能极为高效的转化和合成自身所需的魔力,但显然现在还差得挺远。他随意的在我的身侧坐下了,摊开手掌放在了我的眼前,‘你想要从我这儿拿走什么?kiddo?’我谨慎小心的低着头看了看他作为骷髅所拥有的嶙峋而苍白的手骨,踌躇斟酌了片刻后还是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就像他之前让我握住他的手指一样顺从。源源不断的魔力输入缓解了生理性的疼痛感,即便是都与魔力的运转有关,但从受损的神经循环中硬生生的拧出魔力和将带有修复性质的魔力注入其中却会带来截然相反的效果。我的身体很快就本能的放松下来,甚至于不由自主的低低呼出了一口气。

‘一部分所必须的信任罢了,就只有这个。’

自身的情绪趋于缓和,又接受了来自于他的帮助,我觉得自己理应给出些有实际意义的回答才行。于是我思索了一下,最终选择了真心实意的直说:‘这些[纯属意外]的情况的确与我无关,只是与你有关。你的直感实际上是对的,衫斯。我没资格去说什么,我只是单纯的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而已,你不愿意告诉我也很正常。’

‘就像我知道帕派瑞斯很喜欢迷题,可惜自己却喜欢不起来一样。他要是知道了这一点大概也不会愿意和我讨论此类的话题了,在他眼里,我或许就只是个不懂得其可贵之处的奇葩。’

‘毕竟实话实说,我认为这种行为从本质上来讲相当无聊。先不说它是否给日常的生活出行带来了不便,看得出它的前身是属于防御性的基础工程。因为遗迹的部分迷题就带有相当强的攻击性,其他地方的迷题虽然不再具有杀伤力,阻碍性却保留了下来,趣味性得到延展。可见,它的确成为了一种传统习俗。然而比起值得提倡的独特文化,有多余的力气去做这东西,不如说是闲得慌。’

‘这只是用来苦中作乐、自欺欺人的某种极为低劣的派遣手段,就和地底的怪物许多都喜欢讲双关冷笑话一个道理,这就是我能从中看到的真相。’我第一次明确的向他承认了自己分裂式的理性化思维和判断机制,既然他已经从我身上找到了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我便觉得以他的心理素质或许是可以理解和接纳这种不近人情的剖析形式的。实际上他也的确表现得非常的冷静,让我有了接着说下去的勇气,而不至于会去担心伤害触怒到他,‘即便如此,这并不妨碍我对你们心怀敬佩。哪怕是深陷绝境之中,你们也仍在有意无意的为彼此着想,并且有着对他人有着难以言喻的信任和宽容,而并非选择通过自相残杀来发泄愤懑。迷题需要配合,笑话则需要听众。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在人类社会中很难找到相似的例子作为参照。由此可见,在各方面资源充足的情况下,你们的确应该是热爱和平的种族。’

‘你也一样。’我从没奢望过他人能毫无芥蒂的听懂或接受我的说辞,为了双方着想便经常避而不谈。除却那些怀有悔过之心的有罪之人,很少有人能听得进去我的告诫。过于透彻明了的观点会使人生厌,可倘若他能听下去,我不介意再多告诉他一点我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此时此刻我对他的聆听表示由衷的欣赏,理应给予褒奖:‘你是谁?你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把它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是地底的一个怪物,是帕派瑞斯的哥哥,是雪镇的哨兵,是艾菲斯的同事,是出现在审判长廊的法官,亦或是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身份——这全都是你。他们都与你息息相关,都组成了你的一部分。所以别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是属于你的世界。’

‘你和帕派瑞斯不同。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帕派瑞斯他自己就会努力追上去,只是早晚的问题。而你得让人把你给狠狠的扔出去才行,因为你有一千种方法让自己明智的停下来,会因此感到痛苦不堪再正常不过。就承认好了,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准备好的一天,所以你干嘛站着不动呢?你要是喜欢懒着,走不动,就让他们推着你往前挪又怎么样?前面是看不清,但不一定就是个万丈深渊吧?’

‘……而且就算是,那也无所谓。要掉下去就一起掉下去好了,我不相信你一个人掉下来就能把这坑给填平再也摔不死其他的人,你要是真有这能耐和觉悟就不会在这儿踌躇不前。你不会想要独活的,他们也一样。不是说由你一个人承担下来就不行,也不是说向别人求助就值得提倡,它们都不过是种解决方法。一种行不通当然就得换另外一种了,就这么简单。’

‘所以,别再拼命抬头往上看了,上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也别再看我了,我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异类,你没必要去了解我。你就只需要看他们就好,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你的唯一忠告。’话已至此我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出于好意暗示性的对他做出了最后的判定。因为再往下就是他所不能知晓的部分了,毕竟知道太多对他没什么好处。他再怎么特别说到底也只是个脆弱普通的怪物罢了,没必要因此而感到困惑和迷茫,‘去爱这个世界,衫斯,去爱你自己。哪怕它显露出的已不再是你所熟知的那一面,它也仍有值得你爱的地方,也拥有爱着你的那一部分,哪怕你知道得再多都觉不能忘记这一点。’

——‘切勿画地为牢。’

‘那么你呢?’可在保持沉默听着我说了这么久以后,他却几乎是迫不及待般的对我问出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和我之前说的事情完全不搭调就算了,还是用的是那种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口吻,听得我直皱眉头:‘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不希望我去了解你吗?’‘请别再挖苦我了,哪怕我再无动于衷也会有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已经竭尽全力不去这么想了。你要是讨厌我,那就离我远点。你就算什么都不帮我,我也能独立完成。’‘不,你不行。你说过需要我。’这个矮个子的骷髅一边这么理所当然的说着一边意有所指般扣住了我试图抽离的右手,一点一点的收紧他的指骨,即便是我已经切断了双方的魔力链接。他此刻苍白面孔上的露齿笑让我觉得有些异常,虽说我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我并不讨厌你,kiddo,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这种话。’

‘但也不见得会有多喜欢。’发现他真的很喜欢使劲儿捏着我的手给我心理施压的我如此直言不讳道,在他透露了自己能够记住某些记忆片段之后这已经成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好歹能借此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忌惮我了,难怪他喜欢怀疑我,‘我是个人类,还拥有决心【Determination】,同样可以做到小花能够做到的那些事。’果不其然衫斯不再说话了,他眼窝里的光点忽闪了一下,我见此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等他握着自己的手。‘就继续保持警惕好了,这对你来说没有坏处。’我认命妥协一般回握住了他的手骨,缓和了语气对他做出了另一个更为切实有用的承诺,‘直到我消失在你眼前为止。’

—?!

他原来还是生气了。

在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他居然对我使用了重力控制,导致我猝不及防的被压在了床上动弹不得。除了吓得我差点没忍住失声尖叫以外,这倒是没什么实际伤害。我原本就是坐在床上的,他这样做无非就是将我往他那边拽了一下让我躺了下来,在我身体快要腾空的一瞬间又结结实实的把我按了回去而已,可与此同时在这样接近的情况下他也顺势成功的抓住了我的灵魂。我躺在床上心有余悸、难以置信的侧头看着他,解除了重力控制站起身来的骷髅却只是低下头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那颗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恒定的散发着淡淡银色光辉的心型灵魂。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似乎看得相当专注。由于他没有戴着手套,我能很清楚感觉到他合拢指骨抚摸上自己的灵魂后传递过来的若即若离、怪异陌生的危险触感,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

‘我这么对待你,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kiddo?’

‘……地面上的人类发现我的心脏异于常人。’我把目光从属于自己的灵魂上收了回来,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我现在其实是可以移动的了,然而由于暂时弄不清楚他目前的打算,我还是决定先竭尽所能的去维住持镇定回答完他的问题,不要轻举妄动为妙,‘为了研究我心脏所拥有的某些特殊功能,他们将它从我的胸腔内取出,往里面灌注了其他具有能量性质的液体。’

‘他们说我的心脏很美,胜过世间的一切杯盏。过于浓稠的血液不足以展现它构造的神秘,需要填充更为纯净的液体才能显示出其晶莹剔透的独特质感。紧接着,他们又发现我的血液确实能转变成其他色泽。’可说到了一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他,生怕他也会对我用以举例说明的人体实验产生兴趣。虽说我知道他和艾菲斯作为还算有良知的怪物科学家并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类型就是了,且因为手术的原因也并不是没有打开我的胸腔看到我的心脏过,‘你对我做的这些算什么呢?你的行为称不上邪恶贪婪,最多就只是袖手旁观。这没什么可责备的,当然也谈不上期许。我很感谢你出手帮助了我,我喜欢的绝不是你对待我的方式,而是你为他人所做出的坚持和牺牲。’

‘我喜欢你。’我再次郑重其事的强调道,看着他左手里捧着的属于自己的灵魂,试探着向他发起了请求,‘到此为止,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我都切实详尽、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了。你可以放开我的灵魂了吗?’但衫斯闻言只是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骨,他坐回到了我的身边,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胸口,我一下子就浑身僵硬紧绷的屏住了呼吸。‘你在害怕我。’有着低沉成熟的男性声线的骷髅低头观察着我的表情,这样轻而易举的平静笃定道,我只能诚实无措的点了点头并对他做出了解释,尽管我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是的,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可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更何况灵魂对于人类来说本就是非常隐秘的东西,即便作为怪物的你们很轻易的就能把我们的灵魂召唤出来…你这样做会让我感到很难堪。’

其实何止是难堪哪,这简直都快称得上是羞辱了。

作为人类在你们这个充满了一言不合就会把别人的灵魂拎出来溜一圈的怪物的地底行走,我就是在负重前行。

请快点还给我吧。

‘拜托,伙计,你不去害怕那朵差点儿没把你撕成碎片的该死的破花,却反过来害怕我,你可真行。’他笑了一声撤下了放在我胸口的右手,干脆利落的放开了我的灵魂看着它飞快的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冲我像往常一样合上了一只眼窝,‘我不讨厌你,kiddo。恰恰相反,我也挺喜欢你的,真的。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管…我是说,要是你这样喜欢我的话,那我也一样发自内心的喜爱着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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