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三十八 光（一）

如果我不曾见到太阳，

我本可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的更加荒凉。

               ——艾米莉·狄金森

闷热，没有光线，除了能听见一声又一声蝉鸣，四周安静的仿佛没有一个人般的死寂。这就是言承旭现在对所处环境的判断，他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因为他手脚都无法动弹，头很晕，浑身僵硬疼痛的被绑着坐在一个带着靠背的椅子上。刚醒的时候尝试动过，发现他根本无法挣脱好像是极为坚固的绳索的束缚，根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被蒙住了，看不到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也看不到到底身处何方。这一切的陌生诡异，都令人不由恐慌害怕。而言承旭按耐住内心不停涌起的恐惧，他让自己别慌，要保持清醒，于是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就因为这样的深呼吸，他闻到了四周那非常微弱的一种味道，一种常人根本闻不出来的味道。

那是六年前的噩梦，顾婷婷的味道。

是的，言承旭一直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能力，他对有些打过交道令他印象深刻的人，能闻到那个人特有的味道。那是香水或者汗味或者其他化妆品烟酒都无法掩盖的每个人天生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大多数普通人都不会注意，因为很多因素很多原因影响着人们对嗅觉的认知和敏锐，然而这似乎是言承旭从小就发现自己的一个看似毫无用处反而偶尔有点困扰的特殊之处，但是幸好，他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味道记忆，只有让他从心身都产生过极大反应或者内心波动的人，他才会记得，比如他的爱人张云龙，他视为亲人的沈薇沈沐风，还有他的妈妈……然而记忆最为深刻也让他从六年前就不会忘记的，噩梦里都是这个味道的人，就是顾婷婷！

言承旭在闻到这个味道的瞬间浑身爬满了冷汗，他不自觉的胃里翻搅疼痛，就像有个搅拌机在胃里不停搅动一样，让他水米未进的胃开始剧烈翻涌，他根本控制不住的身体应激反应立刻再次开始想要呕吐，他无法抑制自己呕吐出声，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他连水都吐不出来，但依旧不停的干呕，一声接着一声，这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异常的空旷环境里显得很突兀而有回响，接着，就在言承旭痛苦的呕吐声中，吱呀一声，好像是年久失修一样的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声，慢慢向他传来，然而言承旭顾不得这些，他身体的痛苦让他无暇顾及四周。

“呵，反应这么大的吗？言先生。”一声极为讥讽蔑视而又有些熟悉的，却又和六年前相比更为沙哑的声音在离言承旭很近的地方响起。言承旭听见这个和记忆里顾婷婷的声音有很大不同但却又很相似的声音，竟然突然停止了呕吐，他的胃依旧绞疼，但是猛的浑身更为紧绷警惕的神经似乎瞬间压下了身体上的痛苦反应。他喘着气，头慢慢朝着声音传来的右前方转去，他眼上蒙着的布让他根本看不到到底是不是那个恶魔般的女人。言承旭紧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没有着急开口，他知道如果是这个女人她目的一定不单纯！他在等她开口说出她的目的，果然，沉默了片刻后，一声声由低到高的奇怪尖利笑声不停的传来，似乎是言承旭这狼狈的样子极大的取悦了面前的女人，言承旭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尽全力控制自己在这犹如地狱厉鬼声音一样的笑声中开始微微颤抖的身体，他不想让这个人看出他的害怕恐惧。

仿佛过了很久笑声突然停下，言承旭神经紧绷着等待即将到来的伤害，然而，一只在这夏天里冰凉的过分的手猛的将他蒙在眼睛上的布狠狠的扯开，一瞬间猛然映入眼帘的昏黄灯光将他长久处于黑暗眼睛刺得根本无法睁眼，言承旭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缓缓睁开，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一个一身黑衣，披着长长的黑色头发，带着诡谲笑意的女人脸慢慢浮现。

言承旭逐渐看清这张脸后，猛的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张和自己竟然有七八分相似的脸，除了更加的女性化，面部轮廓更加柔和细腻，还有那道从眼角到嘴角的一侧脸颊的长长疤痕外，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顾婷婷的脸！这张脸就像是自己的双生妹妹一样的和自己如此相似！

言承旭的脑子里混乱而恐慌，一个就像是天方夜谭的，他却又不得不承认的念头出现，顾婷婷她整容成了极为像他的样子！这个念头让言承旭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世界疯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婷婷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疯狂！而看着言承旭惊慌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这个有着言承旭相似面容的女人却更加放肆的笑了起来，言承旭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的仿佛看见了最为恐怖的东西的眼神让她兴奋又激动，她的笑容越来越大，用她那难听的仿佛火燎过的声音开口：“认出我了是吗？我是顾婷婷啊，呵呵，言先生，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比六年前漂亮多了呢？你的这张脸真的很美啊，我好喜欢呢。”顾婷婷蹲下身，她微仰头看着言承旭震惊的恐惧眼神更为满意的继续开口：“你说我变成这样，我的云龙哥哥会不会喜欢我呢？我想他一定很开心看到他的小婷变的这么美……”看着言承旭的瞳孔里映照着自己的脸，顾婷婷却突然又冷下了面容，因为那道无法忽视的丑陋疤痕也清晰可见。她的脸上瞬间就从痴迷欢喜变成了冰冷阴狠，就像换了一个人，顾婷婷猛的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言承旭，她眼神里的寒光和狠厉就像万千厉鬼冤魂凝结而成，她伸出自己的手慢慢的抚摸自己脸颊上的伤开口：“可是，我本应该完美的脸，却只能这么残破……如果不是因为你，言承旭，这世界本不应该有的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哦，对了，不仅仅是你，还有我最爱的云龙哥哥，因为你们，我才会变成这样。你说，你们要怎么偿还呢？”言承旭紧皱着眉头咬紧牙关看着顾婷婷突然的变脸，他不能示弱不能退缩，这个女人已经比六年前还要疯癫，甚至，她的身上还有隐隐的一般人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言承旭心里焦急胜过了恐惧，他从内心有隐隐的预感，这次顾婷婷似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因为他还察觉到了浓浓的死亡气息在这个女人身上，混合着那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就像黑暗之花一样极为阴毒危险！

云龙，你别来，你不要来！这次哪怕牺牲了我，也不能让她因为我而连你也拉进地狱！你别来，求你，不要来……我不能失去你……

……

然而，根本无法听见言承旭心痛焦急的呼声的张云龙和小八，却已经驱车极速奔向顾婷婷囚禁言承旭的地方，那是顾家老宅，就在这个民俗村落的附近，张云龙不停的看着导航上的距离和时间，心急如焚的情绪让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去言承旭身边保护他的爱人，负责开车的同样焦急的小八也加大了油门用最快的速度向目的地行驶，他们一路都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在临行前沈薇已经得知言承旭失踪，本来也要立刻再次返回苏州和他们一起营救言承旭，然而张云龙却出声阻止了她，一来顾婷婷指明让张云龙一个人前去，不能报警更不能带帮手，否则只能看到言承旭的尸体！另一方面，张云龙还需要沈薇通过明堂再查一件事，一件关于顾家的旧事，而正是这件事不仅能解开当年两家稀里糊涂的联姻秘密，也许还能成功阻止这个疯子！

……

看着导航上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的距离，张云龙不停在心里祈祷，阿旭，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等我来，我很快就会将你救出来，很快一切就会结束，等我，一定要等我！

……

而被牢牢捆在椅子上的言承旭在顾婷婷离开后，环顾四周，发现这好像是一间陈旧破败的阁楼房间，窗口蒙着厚厚的密不透光的黑色窗帘，四周没什么家具，只有自己坐着的一把椅子和一张床还有一个床头柜，这张让这个狭小空间更显逼仄的很大的却又极为残破的繁复雕花的欧式木制大床极为突兀，床的四周还有四根似乎是以前为了挂华丽床幔的柱子，然而看到这里的言承旭却突然皱紧了眉，这个格格不入的奇怪的大床的柱子上，竟然有经年的像是绳子捆绑留下的深深痕迹，好像有什么被捆在这张床上很久才会留下的让柱子都磨损很重的痕迹！并且旁边的一张更为破旧的床头柜上，还有深深的，像是指甲不停的抓出的深深抓痕……，一切的一切，让言承旭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大恐惧加深，他心里那犹如警报一样的预警声音越来越大，这个诡异的地方，这些诡异的布置，让他就像一只脚踩到了深深埋藏在地底的炸弹一样，一步错就会引爆！

他一定要想办法通知张云龙，他不能让他来赴险！突然，言承旭的耳朵里的异物感让他猛的想起，来到这里之前，小八单独将一个很小的指甲盖大小的极为轻薄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耳道里，他记得小八告诉他，这是最新的骨传感器，而且用的最新的技术，不仅能够接通五公里范围的信号，还能屏蔽很多探测信号的装置。他急忙看向紧闭的房门，言承旭没有着急开口出声尝试联系，他警惕的提高全身神经静静的听着门口有没有传来任何人声，直到很久后一直安静无声，他才尝试着轻轻发出一声极为轻声的呼唤：“云龙，小八，能听到我吗？”正在开着车的小八猛然睁大了眼睛，他突然一脚油门猛地刹住了高速行驶的车，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让车子猛烈滑行很远才慢慢停下，好在这条偏僻的乡村路上没什么人和车，只是小八和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张云龙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甩的猛然身体向前，幸亏安全带让两个人才没有被甩出去。头晕目眩的张云龙刚缓过来就猛的抓着小八的领子大吼：“小八，为什么突然停下，你要干什么？！不快点，阿旭他……”话还没说完，刚缓过来的小八打断他：“张先生，刚才，言先生联系我了！”

张云龙不可置信的僵住，接着，他焦急的将小八抓得更紧：“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明明没有听见任何联络的铃声和说话，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小八冷静的让张云龙先放开自己，接着他打开手机手电照向自己耳朵里那个肉色的小骨传感器，张云龙看着在手机明亮光线里清晰可见的小小的通讯器，眼睛慢慢睁大，还不待他动作，小八已经迅速将这个小传感器从耳朵扣出来递给张云龙，张云龙立刻将它放入自己耳朵里，紧紧贴上耳内的内壁，接着他听到了让他仿佛活过来的熟悉的声音，他的阿旭那急迫的轻声呼唤！

张云龙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这几个小时失去联系的焦虑和担忧瞬间消失一半，他微微哽咽着开口：“阿旭，是我，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受伤，你不要害怕，我和小八就快到了，你要等我！”然而刚说完耳朵里就传来言承旭更加急促紧张的声音：“云龙，你不要来，不要！是顾婷婷，是整了容的顾婷婷！她这次比六年前更让我觉得恐惧，她似乎想要同归于尽！你听我说云龙，不要为了我来冒险，千万不要！”然而张云龙却轻笑着带着泪意的声音打断了言承旭越来越急促紧迫的声音：“阿旭，我一定会来救你，你别怕，你忘了吗，我们约好的，谁都不能退缩，谁都不能先放手……你要信我，我很快就来！”另一边的言承旭已经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他知道他阻止不了他，他知道他一定会来赴这个明明是巨大危险的约，他知道，他一定会为了自己奋不顾身。

可是我不舍啊，云龙，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了我而来！言承旭不停的说着别来，云龙，求你别来……而耳朵里张云龙那越来越温柔的声音却一直在安慰情绪激动的言承旭，泪眼模糊的言承旭只听到耳朵里传来张云龙那轻声温情呼唤：“嘘，阿旭，你一定要相信我啊，还记得我们那天的计划吗？不要担心，这一次所有的一切都会彻底结束，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我们还要一起去看你一直想看的电影，一起去吃你喜欢的餐厅，我还要陪你长长久久，陪你天涯海角……现在，阿旭，你听我说，你如果能看清你现在周围的样子，你听到的声音，无论什么你都告诉我，好不好？”言承旭听着耳朵里张云龙那令他安心窝心的轻柔语调，他缓缓的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他再次环顾四周，将自己所见所有细节全部告诉了张云龙，却在刚说完，就听见脚步声传来，言承旭还来不及开口，门被再次推开，却不是顾婷婷，一个佝偻着身体，头发全白满脸沟壑皱纹的老妇人，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的手上有一杯水，缓缓的递到了言承旭嘴边，言承旭警惕的紧紧盯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看样子年纪很大的老人没有张口喝水，尽管他已经很渴，口干舌燥嘴唇干裂，但是他不知道这杯水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所以他紧抿着嘴克制身体急需水分滋润的渴望。然而，等了很久不见他张嘴，这个看上去瘦弱的老人竟然突然上前一把掐住言承旭的下巴，手上的巨大力量根本不似这个年纪的人，来不及反应也根本无力挣扎的言承旭就这么被迫张口被狠狠的灌进去了杯子里所有的水，然后老妇人松开手，根本不管被呛得咳嗽不停的言承旭转身离去……

言承旭的头脑视线再次开始模糊，他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

另一边，几乎同时听见所有过程的张云龙目呲欲裂，虽然没有声音，但是走路声音，灌水后剧烈的咳嗽都让他能够猜测发生了什么！他双拳紧握，几乎心痛如绞，他的阿旭果然正在遭受痛苦折磨，他一定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正准备让小八赶紧发动汽车的时候，突然，张云龙的脑子里回想起了言承旭最后说的他看的那间拘禁他的屋子里那奇怪的家具上的痕迹，张云龙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他迅速掏出手机播出沈薇的电话：“沈薇姐，需要你再查个人，顾念慈，顾婷婷的母亲，这次要从她结婚之前查起，最重要的是当年她的死因！尽可能快，拜托了！”

放下手机小八再次启动汽车，飞驰的车子里，张云龙记忆深处一段他几乎快要忘记的传闻慢慢浮现，顾念慈，顾家大小姐，当年之所以下嫁给一名不文的顾家花匠顾长川，传闻是因为外貌俊朗聪明好学的顾长川毫不介意顾念慈的精神问题而真心入赘顾家，并且将本来的姓氏都改姓顾，还让自己的儿女也从顾姓，并且对顾念慈一往情深事无巨细的照顾多年，甚至在顾念慈突然离世时悲痛难抑的昏死过去……想到这里，一道灵光闪过，张云龙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来了！顾念慈去世的时间，正是他和张含光的母亲心脏状况恶化而急需手术的时间！

一道惊雷闪过，张云龙心里有个疯狂的猜测，他几乎不敢深想这两件事的关联，然而后来父亲对于两家联姻态度的突然转变，家族企业里就巨大的变动都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匪夷所思的残酷事实！

张云龙紧紧的闭上了眼，他的脑子里纷繁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头疼欲裂，难道真相真如他所猜测，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他该怎么办？他的阿旭，他要怎么才能保护？

飞驰的车子就像失控的疯狂世界，张云龙突然从未有过的害怕，过去的事一幕幕闪现，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毕露，然而他的内心逐渐更加坚定，即便事实可能丑恶，甚至可能……血淋淋不堪入目，他也要保护那个他最爱的人！就算，只能变成恶魔才能保护他的爱人，他也不会放手；即便，这是人血地狱，遍地尸骨，他也要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