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三十四蝉鸣

那天的茶园生日惊喜的最后，令一直对安东尼冷眼以对的柳南回，最终决定和他这个抛下她们母女十几年的所谓的父亲好好谈一谈的契机，就是张云龙布置的这场奇幻的好似童话一样的光影盛宴的最后，当大家都沉浸在美丽的视觉幻影之时，不停花开花落的这些夜昙花丛之中，又再次慢慢浮出了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的光点，就像千万只荧惑聚集而成，慢慢的这些光点凝结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而这个人影在柳似锦和柳南回尤其是安东尼越来越吃惊激动的目光下，慢慢清晰起来，一个身形秀美纤细，面目如画带着婉约温柔笑意的二十多岁江南女子形象慢慢显现在众人面前，那是，已经故去多年的柳如归。

“老天，那是如归……是我的如归啊……”安东尼在女子身影清晰显现的一瞬间几乎眼泪夺眶而出，他不可置信又情不自禁的向着站立在一丛丛莹莹开放的夜昙花丛中，那朝思暮想却又再也无法拥有的爱人慢慢走去，即便知道这只是光影织就的假象，他也想再次拥抱内心刻骨铭心的爱人，想对她说我爱你，但是对不起，我没能好好珍惜你……

然而，一道更快更年轻的身影抢在安东尼面前向着花丛中微笑不语看着众人的身影跑去，那是已经泪流成河的少女柳南回。她终于又在十八岁生日这天见到了最爱最思念的妈妈，不是在每夜的孤单的梦里，而是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妈妈！少女仿佛乳燕投林一样向着柳如归的身影拥抱而去，她好想好想妈妈，她想告诉妈妈她已经长大了，她学会了刺绣学会了书法，还学会了妈妈最喜欢的桂花糕荷叶酥……虽然她依旧会在夜晚思念妈妈的味道和怀抱，但是，她也有了喜欢的人。然而，当柳南回扑向自己母亲那温暖的怀抱的时候却理所当然的穿过了那虚幻的数字全息影像，少女愣愣的停住了身体，她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极为缓慢地转回了身看着身后自己母亲依旧微笑的身影，泪水已经决堤。

妈妈，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在很久了啊……柳南回心里汹涌的思念和哀痛让她痛彻心扉，她就像承受不住一样双手捂着脸哭泣出声，这终究还是幻梦一场……然而却在这时，正在轻轻噎泣的少女耳边却传来熟悉温柔声音：“小南回，妈妈最爱的小姑娘，别哭啊。”柳南回猛的抬起头看向面对她的女子虚拟影像脸上，那看着自己的充满怀念心疼又带着点欣慰愉悦的眼神，柳南回不敢相信再次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喃喃的开口：“妈妈……”柳如归的虚拟形象笑着伸出了一只散发着荧光的手缓缓抚摸自己面前的女儿开口：“我的小南回，妈妈很高兴看到你长大成年，这么漂亮聪慧……妈妈希望你一直快乐无忧，不管你在哪里，妈妈都会在你心里，在你身边，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最爱的女儿……”柳南回的眼泪更加汹涌，她看着说完这些话后身影渐渐变淡化作数千万光点缓缓向天空飞散而去的柳如归，急迫的伸出手向虚空抓去，然而却只有小小的莹莹微光停留在手心，而后也转瞬消失不见。

“妈妈！妈妈你别走！”

“如归，如归！你回来，你回来看看我啊！”

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和一声充满磁性的男人声音同时急促开口，安东尼和柳南回一同哽咽着向柳如归消失的地方奔去，也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影消失，父女两人都怔愣在原地抬起头，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都有泪水不断滑落，这一刻这两个人的心都在为这消失的亲人爱人而同样悲痛而怀念，柳南回已经泣不成声，安东尼转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他缓缓地伸出了手，将痛哭不已的小女儿慢慢的拥进怀里，而柳南回这次没有推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她现在需要这个高大温暖的怀抱，就让她逃避一会，在这个还留有小时候记忆里熟悉味道的父亲的怀里，逃避一会失去母亲的痛苦吧……

……

这一晚的计划不可谓不成功，因为柳南回破天荒的在最后和安东尼说了话，虽然依旧声音淡漠，但是总算答应了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好好谈谈。安东尼在回程的路上激动不已，而一旁的沈薇言承旭和张云龙也为他松了一口气，总算事情算是圆满解决并且看样子效果不错，回到别墅，安东尼激动的语无伦次的感谢着沈薇她们几人，看着这个男人满眼的兴奋开心神色，言承旭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心在这几天随着安东尼不停的起伏，也许感同身受，本就敏感的他从这件事情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张云龙的影子。虽然，张云龙依旧陪在自己身前，但是言承旭内心依旧摇摆不定。他在害怕，他怕身边的这个此时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路从茶园回来的人，身上那让他依恋沉醉的温度和这看似之死靡它的热烈爱意，又是迷惑自己的假象，他怕自己，也像当年的柳如归一样，到最后不过是黄粱一梦。

言承旭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之中，完全没意识到已经不知不觉被张云龙拉着手一起回到了二楼的卧室，直到房门关上的轻轻声响才将他惊醒。他回过身看着刚刚将床头一盏台灯打开的张云龙转过身向他走过来，言承旭这才回过神开口说到：“云龙你怎么……很晚了，你回客房休息吧，今天你也辛苦了。”然而刚说完，就被轻轻的拥进一个宽厚坚实的怀抱，言承旭愣了一下，就想要推开这个人又一次霸道的拥抱，却在刚刚伸出手抵在张云龙温热的胸膛之上时，被抓住了右手。他的耳侧传来张云龙低沉而好听的轻轻耳语：“阿旭，阿旭，阿旭……”不停的就像被含在嘴里的珍宝一样的极致温柔的甜腻嗓音，让言承旭身体就像过电一样微微有电流窜过，让他竟然开始轻轻战栗。他紧紧的闭上了眼，他知道这是这个人又开始对着他使出惯用的，令他根本难以抵抗的甜蜜攻势试图让他心软。他也知道，抱着他的这个人现在的眼睛里面，一定像繁星落城一样璀璨而深情，所以他不能睁开眼看向这张令他一开始就无从挣扎的面容，他不能再放任自己又一次沉沦……

然而，张云龙就像知晓他最隐秘的心意一样狡猾，他完全不在意言承旭在他怀里僵硬的身体和推据的手，他依旧用令人沉醉的温柔将他笼罩，他缓缓地一寸一寸贴近他爱的人那柔软的唇，先是用自己的唇轻轻摩挲接着是一层一层渐渐的深吻，这令人完全无法抵挡的醉人温柔，让言承旭即便理智想要推开，却根本不能抵抗名为张云龙的引诱……

夜越来越深，而两人的爱就像那外表散发着美丽光泽和甜美气味的苹果，让相爱的人根本承受不住这果实的诱惑一般双双沉沦。

然而，即便是那别有用心的恶魔之蛇的引诱让人们犯下这甜蜜错误又何妨？对于真心相爱的两人来说，这岂能分得清是错误还是遵从本心去感受彼此灵魂最深处的爱意交融呢？

一切世俗规定，一切以往告诉我们的那些不要，不能，不可以，在如此深爱的人面前，都是可以即刻挣断的枷锁。那些所谓的礼教规则，那些看似不容于世的约定俗成，又岂知不是一种多数人为了掩藏自己那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而惯用的表面妥协与逃避借口呢？

我们的爱也许和大多数人不同，但是那又何妨，我爱的人热烈的从心到身在真挚炽热的爱着我，而同样深爱他的我，也会不顾世间非议阻挠，去一往无前的坚定的携着我那挚爱之人的手去面对未来和未知。

红尘事，情人结，悲欢离合，红线手中捏。张云龙看着安稳的睡在自己怀里的爱人，微微笑眯了眼睛。他极为小心翼翼的将怀里人的左手缓缓的拉过来，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只闪着银色光辉的造型别致的钻石戒指慢慢的套在了言承旭的无名指上。那戒子刚好与言承旭无名指完美契合，张云龙笑意更深，他将手中爱人戴着戒指的手轻轻的拉近自己的嘴边，落下一个极为虔诚而深情的柔柔的吻，这一系列动作，丝毫没有惊醒沉沉睡在自己臂弯的人。张云龙看着言承旭睡着的俊美眉眼，心里的幸福感如暖阳充满整个身体，他看着和自己的左手上那一模一样的戒指，目色如水温柔。他将言承旭的手慢慢和自己交握，嘴角的笑意更加深沉。我爱的人啊，安心在我怀里睡吧，我们的手上的红线，是谁也无法斩断的。这一世我遇见了你，那即便这红线是锁链，是牢笼，将你我牢牢拴住，我也无怨无尤。

……

清晨，窗外的阳光照进室内，言承旭被声声鸟鸣和一大早就开始的不停的蝉鸣慢慢唤醒。身边的呼吸温度，和耳边熟悉的心跳声让他知道，他还被张云龙紧紧环抱，而这难得的静谧，让他就想一直在这个让他如此安心的怀抱里赖着，他轻轻的将自己的身体往这个人宽厚的怀抱里埋的深了一些，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全身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弹，然而，突然手指上有微微的异样感。还没完全清醒的言承旭费力睁开眼睛抬起手，一只在晨光中闪着钻石晶莹璀璨光亮的戒指出现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咚，咚，咚咚，一声声越来越大的心跳声自自己的胸口传出。就像要跳出身体，就像雷鸣，更像万千的烟花在言承旭胸口里炸开。他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很久很久，然后他轻侧看向身边依然沉睡的抱着自己的人手上那一模一样的戒指，突然，无声的笑了开来，然而却也有一滴一滴的泪珠滑落，言承旭就像个又哭又笑的傻子一样，无法控制自己此刻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意和感动已经排山倒海而来，他能做的，只是将自己唇轻轻的万般珍惜的吻向张云龙的唇瓣。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在人海中找到我，纵使我们之间还有纠结难解的问题也好，误会也好，这一次我也不会再就这么被你护在身后，我要和你并肩而行。我爱你，万难千险，亦不能阻挡我奔向你……

……

这边的张云龙和言承旭看似暂时化解了误会，陷入了柔情蜜意的爱意缠绵，而另一边安东尼却陷入了更麻烦的局面……

“alberta……不，南回，你听爸爸的话好不好，和我回法国，那里我已经给你安排了最好的大学和生活，你还年轻，很多事可能只是你一时的迷恋而已……”一间安静的茶室，安东尼对着对面坐着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固执少女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而柳南回根本不为所动。那天生日惊喜过后，她虽然答应和安东尼好好谈谈，却在谈不了几句话后两人气氛又僵持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柳似锦，也没有沈薇言承旭他们在一旁，没有从旁缓和的人，十多年未见的父女俩本就紧张陌生的关系，却因为少女坚持留在柳似锦身边而更加僵硬。安东尼心急如焚，他的女儿才刚刚十八岁，就对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几乎和自己同龄的男人芳心暗许，作为父亲，他不允许自己的小女孩就这么仓促的决定自己的一生幸福。他还想再继续劝说，却看着原本一言不发的女儿抬起头目光冷然的盯着他开口：“呵，你抛下了我和妈妈十几年，现在你却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让我按照的意愿决定我的未来，决定我的爱情和幸福？真好笑啊，你有什么权利！安东尼先生，你知不知道当年妈妈和我在马赛的乡下是怎么生活的？你派来说是照顾我们的人，平时仗着妈妈听不懂法语，在背后肆无忌惮的嘲笑我们，那个老管家还不许妈妈做她最喜欢的刺绣，也不许妈妈和我讲中文，甚至连妈妈出门想散散步，都要获得他的允许！妈妈日渐憔悴，她多么盼望着你能来看她一眼也好，可是你呢？是和你的伯爵小姐在商量婚事，还是在哪个名媛的身边风流快活？你真以为什么都能瞒过不懂法语的妈妈吗？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妈妈偷偷自己学会了基本的法语对话，她为了配合你的脚步，不停的勉强着自己做着根本不喜欢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但你却一直一直没有来，妈妈日渐憔悴失望，我常常听她看着窗外念叨一句诗：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你知道妈妈多想念苏州，多想回家吗？你就让我们在无望的等待和无尽的失望中 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你的那个管家有一天极为轻蔑的来到妈妈面前告诉她，你就要结婚了，而我们，就这么被你抛弃了！ ”说到最后，柳南回已经声音哽咽泪流满面，母亲当时苍白憔悴的心死模样，小小的女孩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安东尼已经被震惊愧疚的面色雪白而嘴唇颤抖，他根本无力招架柳南回的指责，他越发觉得当年的自己是如此的混蛋！然而如归已逝，时间无法倒流，他痛苦无比的看着面前的女儿冷冷的继续说着：“知道为什么妈妈给我取名南回吗？因为，南回，回到祖国，回到南方，回到没有认识你的最初，就是妈妈的心愿！回也是悔，她后悔爱上你，后悔被你这么傻傻的欺骗，后悔和你的爱情！”安东尼已经眼前一片模糊，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已经痛苦难当，甚至连柳南回说完这些就毫不留情的离开他也顾不得了，他只有破碎的再也粘合不好的心在不停的流血……

……

然而，这不是最大的问题，父女俩见面的隔天，沈薇一大早匆忙从外回到沈家别墅，焦急的对一身颓废的安东尼说到：“安东尼，alberta……南回她，她不见了！柳似锦说昨天晚上睡前她还在的，一大早叫她吃饭时才发现屋子里似乎早就没人了，学校放假她不会回去，丝织坊也没有，她妈妈的墓园也没有，现在他们柳家发动所有人正在找，你先别急……”话还没说完，安东尼已经一跃而起，疯了一样向外冲去。而刚刚反应过来的沈薇一行人才急忙跟上安东尼的身影，也一起寻找起来。

言承旭本来张云龙是一起结伴寻找柳南回的下落，大家都在内心隐隐担忧少女的安危，然而搜寻了大半天也没有头绪，眼看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言承旭内心也焦急担忧，那个孩子的身世和经历太能引起他的共鸣，他此刻就像担心自己的妹妹一样焦虑，而正值假期旅游旺季，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言承旭咬了咬牙对着一旁陪着他同样在不停寻找的张云龙开口：“云龙，我们分开找吧，你看这里面小巷这么多，我们分开找说不定在哪里碰到柳南回的几率更大些。”张云龙看着逐渐热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再看看心爱的人被晒的微红的汗流浃背的脸，虽然担心，但是为了尽快找到人，还是点了点头叮嘱言承旭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后二人便分头寻找起来。言承旭穿梭在不同的巷口街道和来往人群店铺之中，依旧没有结果，就在他已经有些精疲力尽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有点陌生的年轻女孩子声音：“言老师？你是……言老师对不对？！”言承旭闻言，诧异的回头，身后，一个带着恰到好处惊喜微笑的看着自己的二十四五岁的，样貌虽然不起眼但是却给人柔和易亲近感觉的女孩子正微微睁大了双眼笑着看着言承旭。言承旭脑海中似乎没有这个人的形象，他迟疑的开口：“你是？”女孩子上前一步停在礼貌但又不冒犯的距离笑着说到：“言老师，我是夏蝉啊，四年前您带过我们班的课，那时候我就要毕业，有幸听过一回您的公开课，讲的是敦煌壁画艺术，您不记得了吗？您讲的太好了，听完您的课我特意跑去敦煌莫高窟了一趟，后来我的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就是以敦煌艺术为主，多亏了您，我的论文还获奖了呢！”言承旭虽面带微笑听着面前女孩子的诉说，内心却依旧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也许因为只是在自己公开课见过一面而不是自己经常带的学生吧，然而不知为何，言承旭的内心对着这样面貌态度都无害和善的女孩子，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妙的，排斥和隐隐的抗拒。他弄不清自己内心的情绪来由，只能先礼貌稍作寒暄，而对面的年轻女孩似乎想和言承旭好好聊聊的时候，言承旭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很像柳南回的身影一闪而过，他顾不得眼前女孩的挽留叙旧，匆匆说了句抱歉就急忙向着也许是柳南回的身影追随而去……

心急寻人的言承旭大踏步离开的身影后，刚才还面带温和笑意的年轻女人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她目光深冷莫测的看着言承旭越来越远的背影，缓缓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知如何形容的笑容。

而刚才只是微微笑着而根本看不出来的女人脸颊两侧，随着这比刚才客套笑意明显更深更大的笑容，浮现了和言承旭笑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小酒窝……

夏日的中午，阳光热烈刺目，树上的蝉鸣，也开始一声大过一声。

就像喧闹的前奏，然而这蝉鸣，是欢愉的前奏，亦或是，悲哀的前奏，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