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三十三蝉蜕（二）

在张云龙承诺会想办法让安东尼和他的女儿关系缓和的第二天，一箱箱的设备就被极速快递到了苏州沈家别墅。沈薇看着和快递一起来的那个身材微胖但却一脸阳光爽朗对她笑着的年轻人，张云龙对她介绍说这位就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现在合伙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之一游亦宸，也是这次计划的技术总指挥。而这个游亦宸据说在数字技术领域可谓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这次开发出的这个本来是用来送给言承旭的神秘礼物的程序，其实就是类似于体感游戏的的一种，只是不需要穿戴任何设备就能实景重现想要的任何场景，甚至人物。而这款全息立体实景感应程序，还能和周围的应用者产生一定的互动交互，使人有极其真实的身临其境的效果。

听完游亦宸的具体介绍，以及张云龙的具体实施计划，沈薇，安东尼和在一旁听着的言承旭除了对这套程序的惊叹之外，作为主角之一的安东尼还是有着些许的担心和不确定的感觉。他看着正在安装调试设备的游亦宸和一些帮忙的工人，微皱着眉头有些不确定的问向身旁的张云龙：“云龙，这个真的万无一失吗，到时候会不会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张云龙微笑着看着安东尼说到：“安东尼先生，只要您能提供关于柳如归女士所有的详细资料，音频，照片，最好有声轨，那么我们这个程序的成功率是基本不会出错的。”听到这里，安东尼却突然僵了一下，他缓缓地垂下眼睛，片刻后开口：“我……我只有如归十多年前的照片，我竟然没有和她，和我们的女儿alberta拍过一张合影，我竟连她的身影都没有留下来！我真的……亏欠她们太多太多……”听到这里的张云龙和其他人都有点意外，言承旭看着安东尼再次陷入自责懊悔的伤心模样，他不知如何安慰，却又莫名的感同身受。他看过的一句话这时候不知不觉浮入脑中：使人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言承旭看着独自哀痛的安东尼，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痛苦佝偻着的肩膀，但却无法开口说出什么真的能够让这个和爱人天人永隔的人感到安慰的话来。一切的言语都如此苍白而无力，失去的人和爱，不会回来，时间只是不停向前流逝，而被时间之海的水流冲刷留下来的所有不甘不愿和后悔，都只是岁月洗涤留下的沙砾，只能眼睁睁看着奔流而去不回头的浪潮……

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的抓住了言承旭微凉的手，缓缓地摩挲着他的指尖。这温柔的抚触和暖入人心的安心温度，就像一道夏日轻柔的风，将言承旭心头那随着安东尼的情绪而起的，仿佛遮蔽心头阳光的阴云一样的蓝色忧郁情绪缓缓吹走。他转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边轻轻牵着自己垂在腿侧的手的张云龙，看着这个人眼睛里的爱意和深情，言承旭就像着了魔一样无法移开视线。郁结的心里，却在这个人的陪伴下，逐渐明朗光明。真的好奇怪，言承旭无法控制的想，他人生几十年的历程中，即便沈薇和沈沐风这样近乎家人的存在，也不能让他几乎瞬间就沉淀安静。在自己敏感脆弱的时候，在自己痛苦无措的时候，哪怕这个人只是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会感觉被和煦的暖阳包裹而从内心深处感到无与伦比的温馨安定。

这就是，独属于他给予我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是吗？

言承旭无法给自己确切的答案，他看着张云龙看着自己的深邃双眸里，那仿佛漩涡一样吸引着自己不断沉溺的柔情，他却再次开始自我拉扯挣扎。以往发生的一幕幕隐瞒和欺骗，让言承旭的理智不允许自己再来沉醉于可能是表象的甜蜜陷阱，然而，更清晰更铭记于心的一幕幕甜蜜过往，却让他的内心的天平再次倾斜向张云龙的方向。

言承旭四十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灵魂和头脑就像困兽不停争吵拉扯，他的灵魂要奔向张云龙那让他贪恋不已的怀抱而去，但他的大脑却在不停阻止他再一次的妥协心软……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会如此，

这一瞬恨不得即刻离了这个曾用甜言蜜语伤的自己遍体鳞伤的人，将他的虚假的爱狠狠撕碎；而下一瞬，却又不舍心碎的哭着将碎落一地的爱意一片片艰难的拾起，哪怕微小的一片碎片都不舍得，哪怕为了粘合这碎片将自己的手划烂，甚至，哪怕不知如何拼凑这破碎的爱，他也，舍不得丢弃……

亲手打碎，又亲手粘合，人类就是这么矛盾而反复无常的吗？还是说只有深陷不知是缘是劫的恋人才会如此揪扯难言？

我想放手，可是你却死死抓着我的手，张云龙，你就像捆绑我的荆棘，越是挣扎，你的名为爱的尖刺就会扎的更深，让我血流不止却又无可奈何……

……

沈薇和安东尼将张云龙的计划看过以后，沈薇便单独拜访了一次柳似锦，在安东尼越来越低沉阴郁的时候，她带回了好消息，柳似锦同意了他们的计划并配合计划实施。而两天后就是安东尼的女儿柳南回的生日，计划就定在那天实施。安东尼既期待又微微担心，他听过张云龙的计划后，一方面觉得这是个和自己女儿解开心结的机会。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弄巧成拙，然而那天他们三人拜访柳家时听到的小少女对柳似锦的大胆炙热的告白，让安东尼还是咬了咬牙决定不论怎样都一定要试试，他不能再让才刚刚成年的女儿就这么留在柳似锦身边，他一定要带她回到法国！于是，两天后傍晚的柳家茶园，沈薇安东尼和言承旭张云龙还有游亦宸一行人带着设备提前安装好，然后就是等待主角的登场了。暮色低沉，茶园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在安东尼的忐忑焦急中，他们终于看到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柳似锦和一身藕荷色衣裙的少女的身影。

面目如画明显开心不已的小少女柳南回，目光莹莹，眼里藏也藏不住的朦胧爱意的微仰头看着身旁和她并排而行的面目俊朗似修竹的柳似锦，她的似锦叔自从那天她当众不顾一切的告白，就已经开始刻意回避和她相处。吃饭时他故意躲开，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就算她追到柳家丝织坊，他也会找借口提前离开……直到今天，柳南回惊喜的一大早就看到等在客厅的柳似锦，这几天第一次就像以往一样温和笑着对自己说要给自己好好过一个生日，还要给她一个惊喜时，她内心多么的幸福开心。少女想到这里咬了咬红润的嘴唇，她眼中坚定执拗的神色渐浓，看着从小就让她安心痴迷的男子挺拔的背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在满十八岁生日这天再次让她喜欢的人明明白白听到她的心意！然而，当柳南回跟着柳似锦来到茶园看到等在这里的安东尼一行人，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了下去，她愣了片刻，猛的转过身，眼里有愤怒和被欺骗的伤心与点点泪意，柳似锦看着从小带大的女孩子脸上仿佛被背叛的神色，他心底那不忍愧疚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卑鄙懦弱的懦夫，他甚至不敢看着这女孩子脸上晶莹的泪珠，狼狈的微微偏过了头回避柳南回炙热的视线。

“呵！似锦叔，这就是你给我的生日惊喜？！这就是，这就是你说的心意！我真傻，我本以为你终于明白我的心，你不再逃避我对你的感情，原来，你还是想让这个人带我离开？！”柳南回轻轻的哽咽出声，一声声的质问让柳似锦根本无力招架，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柳南回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想逃避少女的爱意，然而，更令柳似锦做出配合安东尼这个计划的原因却是，他在柳南回告白后，竟然不知所措地发现自己那自从如归去世后就一片死寂的内心，隐隐有绿色的嫩芽蠢蠢欲动，破土而出，原来，他竟然对南回的感情也有所感应，甚至，想要回应！想到这里，柳似锦狠了狠心，他转回头尽量温和平静的看着柳南回，伸出手轻轻扶着少女有些颤抖的肩膀缓缓开口：“南回，今天是你的生日，安东尼毕竟……他还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念着你的，你就算看在你的妈妈如归面上，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柳南回微侧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白皙修长的大手，她的心里知道这是这个人的缓兵之计，但是，她就是贪恋她的似锦叔这吝啬的而她又极度渴望的点点温柔，即便这温柔是为了让她和那个所谓的父亲相认。少女紧抿着嘴唇定定的看着柳似锦，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到：“我答应你，似锦叔，但是就今天这一次，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让我和他走，好不好？”柳似锦看着面前少女眼睛里的真挚情意和哀求，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一旁听到他们对话的安东尼和沈薇他们才一起松了口气，安东尼几乎是惊喜交加自己女儿没有扭头离开，他激动的想上前和女儿说说话，但张云龙轻轻拉住了他，对着他说先实行计划。安东尼转身看着即便答应留下来却依旧冷漠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的那一盆火就像被浇上了冷水，逐渐熄灭。他转过身怏怏的再次垂下肩膀对着张云龙点了点头示意计划开始，就默默的退到了一边，在角落里看着柳似锦身边的柳南回那和柳如归极为相似的身影……

茶园灯光暗下，夜晚的星空星光点点。柳似锦和柳南回周围刚被黑夜笼罩，却在瞬间周围出现大片大片一丛又一丛，美丽的散发莹莹浅紫色光影的大朵重瓣花朵围绕着他们身边脚下和四周缓缓盛开，就像美丽的梦境一样，一朵朵美丽的星光花朵虚虚实实，竞相绽放，让亲眼目睹的人无不惊叹。那是美丽的夜昙，是柳如归最喜欢的夜昙啊！安东尼几乎在花开的一瞬间就猛的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昙花，不停的在一瞬间开放，又缓缓掉落一片片花瓣凋落，接着再次在瞬间结苞再次盛开再次落尽花瓣，周而复始不断的重复，一片片的荧光花瓣在人们周身随着看不见的微风飘舞穿梭，他仿佛真的再次看见那年茶园里那个美丽清秀的佳人那令他惊艳沦陷的场景，安东尼眼角酸涩喃喃出声：“如归，你看啊，昙花又开了，这次我给你带来了永远开放的昙花，你看到了吗……”

而一旁的言承旭也是几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脚边四周不停花开花落再开花的美丽盛景，完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紧挨着他旁边的张云龙看着爱人此时像个孩子一样的惊奇神色，不禁轻笑出声，他的阿旭啊，真是傻的可爱，也让他心疼又怜惜，他不禁温柔的微低下头凑到正在不断感叹的言承旭耳边轻轻的吻了下，在言承旭猛的微红着脸回头看他时轻声笑着说到：“喜欢吗？本来是想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看的惊喜，不过，虽然用来讨好安东尼的女儿，但是我还是有一点点私心在里面，阿旭，你仔细看，下面就是我送给你的惊喜。”张云龙神秘的笑着说完，就示意言承旭转回头，而就在言承旭疑惑的转回视线的时候，一直在重复一遍遍开花的夜昙花丛中，突然无数的光点缓缓升起浮在半空中，众人再次惊讶的仰头，眼看着浮在半空的这些光点，从一个个小小的圆点，慢慢变成了一只只美丽的闪着莹莹透明白光的美丽蝴蝶，大大小小的蝴蝶，在盛开的夜昙间穿梭飞舞，甚至还有几只停留在观望这一奇妙景色的人群身上。其中，一只极为漂亮的身影略大的蝴蝶，轻轻的飞到了吃惊不已的言承旭面前，它就这么舞动着翅膀停在言承旭眼前迟迟不走，言承旭惊喜又疑惑，直到旁边的张云龙示意他伸出自己的手，言承旭才恍恍惚惚的尝试着伸出手触摸向眼前的蝴蝶，然而全息数字影像并没有实感，言承旭的手指穿过了蝴蝶的虚拟身体而过，他又疑惑的回头看着张云龙，却在张云龙微笑不语的示意下再次回头看去，这只蝴蝶竟然轻轻的落在了伸出的手指上，言承旭惊喜的看着这只美丽的蝴蝶竟然随着自己的手指行动方向而动，就像真实存在一般，甚至围绕着他的身体缓缓飞舞。一会停留在他鼻尖，一会停留在他发梢和肩头，仿佛在和他玩捉迷藏一样调皮。言承旭仿佛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开心的笑着随着小蝴蝶的动作旋转身体和目光，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让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追逐着这只就像是陪他玩耍的小蝴蝶，灿烂如花的笑意在言承旭脸上越来越深，张云龙看着再次露出纯如稚子笑容的爱人那亮晶晶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样的愉悦眼神，就像处在冰雪初融的温暖春天一样被幸福环绕，原来这就是让爱的人幸福的感受啊，张云龙痴迷的看着言承旭脸上浅浅的笑窝和仿佛盈满了天上最亮的星星一样的眼睛，他的心就像被甜蜜的蜂糖浸透，满足又幸福难言。为了这样的笑容，我愿意付出一切，我的阿旭，我要让你一直这么无忧的尽情绽放在我的怀里，永远永远……

……

而另一边的柳南回惊讶欢喜的看着这光影虚实的美景变换，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围绕少女纤细的身体旋转飞舞，小姑娘惊喜不已的同样发现这些蝴蝶竟能和人互动，甚至仿佛了解人的心意一样，会随着自己的动作一起舞动，柳南回不禁挥舞着手臂和这些灵动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这梦幻的景象就像一场蝴蝶和少女的浪漫舞蹈梦境一样，看着美丽精致如同洋娃娃的少女和身边飞舞着散发莹莹白光的一只只蝴蝶一起旋转舞动，角落里的安东尼几乎落下泪来，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十多年前茶园里那个同样秀美清纯如百合的十八岁的柳如归，轻轻回头冲着他回眸一笑，就这一笑，就那么一眼，他就深深沦陷，从此只愿长醉不愿醒……

这晚的茶园月色极美，明亮的月光照耀着茶园内这美如童话一般的奇幻瑰丽景象，更像一场华丽的梦境一样让人沉迷，然而有光的地方依旧有黑暗的角落，在众人都没有察觉到偏僻的茶园一角，一只刚从树上掉下的蝉蜕，被一只脚轻轻的踩碎，发出了微不可查的易碎破裂声……

暗夜有月，月下，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