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影子二十四 宴（一）

房子实际上并没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的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和孤寂。

——博尔赫斯

张云龙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公寓客厅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雪白的墙壁，很久很久都没有眨动。他就像眼前的茶几，身下的沙发，旁边的书架一样，就像个，没有生命的家具般木然。早晨耀眼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张云龙就这么看着这些空气里漂浮的微小生物，想着他的阿旭现在在做什么？还在难过吗？会哭泣吗？还会……原谅他吗？

自从那天言承旭突然从德国返回，两个人已经分开一周。张云龙永远记得言承旭那天苍白至极的脸色和眼睛里那似乎是熄灭了希望一样的黯淡神色，还有那干裂的嘴唇和红红的眼角，都仿佛一一向他控诉他对言承旭的伤害。尽管张云龙那晚一直紧紧抱着心爱的人在不停的解释，然而，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而无力。他把他和白芷所有的计划都全盘托出，唯独还是没有告诉言承旭，他对顾家的怀疑，因为张云龙始终不舍言承旭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即便，那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冒险，他不想让他的阿旭，再次因为回忆起六年前那一幕幕疯狂的残忍伤害，再次产生心里上的刺激。而看似一直在他的怀里不挣扎也不说话的安静听着张云龙不停的在说些什么的言承旭，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什么都没听清。他只是在他的怀里，又一次闻到了那个熟悉的香味。

第三次，言承旭心里默默的说，张云龙，我在你身上第三次闻到了那个特别的香气，像是花香，却又带着一点微微的苦涩，却正因为这微苦的后味，中和了花香的甜腻，反而极其优雅幽深而别具一格。言承旭无声的苦笑了一下，他竟然还有心思在分析这个萦绕在鼻尖的香气，是因为太过于好奇还是痛苦的逃避？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张云龙此刻的怀抱突然变得不再温暖，突然……逐渐陌生。

“云龙，我想……我想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好吗？”这是那天晚上，言承旭最后和张云龙说的话，之后，他再也没有开口。无论张云龙惊慌失措的怎样苦苦哀求解释，言承旭只是一直沉默的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被张云龙紧紧握住的双手出神。

而第二天，沈薇和沈沐风就来到了小公寓，准备将言承旭暂时接回沈家，临别时，看着张云龙和言承旭都是一夜没睡的充满血丝的双眼和极其疲惫的脸色，沈沐风叹了口气，他单独叫过了就这么看着沈薇带着言承旭先行离开的身影的张云龙，开口说到：“云龙，我们先将阿旭带回去，毕竟没有查清楚暗中那人之前，沈家还是比较安全的。另外……你们各自冷静一下也好，而且我听说白家和你大哥已经准备正式公布婚讯，你，还是先处理这件事吧。阿旭这里……”沈沐风突然不忍继续说下去，只因他看着眼前高大的青年，那看着言承旭离开的背影时眼神中不舍和绝望的眼神，那仿佛言承旭一走，就带走了这个人所有的光和希望一样，早已没有往日评论贵公子风采，只留落魄绝望于一身的张云龙，再一次忍不住叹息。真真造化弄人，这两个人怎么就如此错综复杂令人唏嘘。沈沐风拍了拍木桩子一样呆呆站在门口的张云龙的手，还是轻轻说了句：“你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他，你……保重。”说完，沈沐风也仿佛受不了这屋子里那让人压抑难过的萧索气息，缓缓的摇动轮椅向门口而去。

“沐风哥，请你，请你们一定保护好……他，我会处理好一切，我要尽快去接他，我不能离开他，不能……”沈沐风身后突然传来张云龙压抑着微微哽咽的沙哑声音，他知道，身后这个年轻人几乎快要落泪。这浓重的令旁观之人都忍不住侧然哀伤的浓稠悲意，让沈沐风都几乎眼角微酸，停止吧，这无尽的折磨，让这两个受尽磨难的情人，有一处安心之所吧。

……

在和言承旭分开的这几天，张云龙几乎每天都会试图和言承旭通话或见面，然而，不是电话没人接听，就是他即便去了沈家，也根本见不到他。每次都是沈沐风或者沈薇代为转告，说言承旭还是不想见他。而就算一次次希望落空，张云龙也依旧坚持每天都打电话，或者去沈家拜访。而眼见着张云龙这几天愈加清瘦然而却日渐坚定执着的张云龙，就连沈薇都于心不忍。但是就算她和沈沐风将张云龙这几天的情况转告言承旭，甚至旁敲侧击的试图劝解，却也只换来言承旭沉默不语的发愣。

是的，这几天的言承旭也是呈现一种让沈家人心生不安的奇怪状态。自从言承旭回到沈家，虽然没有出现沈薇沈沐风担心的再次暴饮暴食或者每夜噩梦连连，甚至平静的异常，但是却令人有种莫名的慌。总感觉他在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言承旭整个人就像一个被人不小心摔碎的无法修复的美丽花瓶，浑身都充斥着令人心惊的破碎感。他依每天依旧能够吃饭，似乎，也能睡觉，只是吃的越来越少，几乎只是维持身体必须最基本的食物，多一口，似乎都是折磨；而每到夜晚，言承旭躺在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即便已经是夏日，却只是觉得周身冷意环绕，犹如冰冷刺骨的冬日寒夜，冰雪环绕。他只能缓缓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个母体里的婴儿一样，给予自己温暖。因为，那个以前每夜每夜能够让自己从内而外感受幸福安心的好像光一样环抱自己的紧密怀抱，此刻或许，已经属于别人……

……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张云龙，你是不是要让整个张家给你和你那崇高的爱情陪葬你就满意了？！！”张家，张含光怒不可遏的猛地抓住就这么平静说出要和白芷解除婚约的张云龙的衣服，挥起的右手眼看就要狠狠落向张云龙苍白的脸上。然而，被自己大哥这么凶狠对待的张云龙丝毫没有退缩，他定定的坚定的看着暴怒的张含光，似乎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不会退让。张含光看着这样这样从未如此执拗的张云龙，似乎不顾一切地疯狂，他的手竟一时落不下来了。他颓然的缓缓放下了高举的手，松开了张云龙的衣服，将自己这个就像已经变了另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一样陌生的弟弟，狠狠的推开了。张含光一瞬间似乎老了好几岁一样，脊背甚至佝偻了起来，他满眼止不住的失望和伤心的看着就像被迷了心智走火入魔的张云龙开口：“张云龙，你真的以为，这件事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就连我，可能都不能再左右你和白芷的婚约！白家已经插手，而咱们张家长辈和那几个和爸一起开疆拓土的老股东也都极为看中这次联姻，你知道吗，张云龙，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被甩到一边堪堪靠着墙壁才站稳的张云龙闻言，依旧面色诡异的平静，他知道自己这孤注一掷的决定会引来多少麻烦，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会坚持自己的选择，所有后果，他会极力承担！就算……就算要付出所有，他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因为那个人不能再等了，他也，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

看着到访的仅仅几天就整整瘦了一大圈的张云龙，白芷毫不意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神色坚决说出要解除合作协议的张云龙，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看来，还是低估了张云龙心里那个爱人的分量，然而事情发展到今天，不是他张云龙一句结束就能结束的。然而看着张云龙这幅玉石俱焚的样子，白芷第一次保持不住淑女仪态的端庄微笑，伸手揉了揉自己竟然有点微微疼痛的额角，叹了口气说到：“我知道拦不住你，可现在，这件事情也确实不能凭你一己之力解除，现在已经不是你我之间的协议这么简单，你我的父兄，家族长辈和企业，尽数入局，张云龙，即便只是合作伙伴，你想过你会丢给我多大的麻烦？！”张云龙无法回答，他知道他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但是，他已经无法顾及太多，他只是就这么沉默而坚持的看着白芷说到：“白小姐，对不起，但是那个人，我爱的那个人，他已经……无法再继续等了，我怕再等下去，他就会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次次让他失望，一次次让他因为我，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甚至，他曾因为我，差点被人虐待致死！白小姐，我求你，我真的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话未说完，张云龙已经完全无法压制这几天来的担心忧惧而语带哽塞，白芷看着他放在桌面上的，紧握的青筋毕露的双拳，闭了闭眼，深深叹息一口说到：“张云龙，事情真的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了，至少给我一段时间处理后续的麻烦。就算我很同情你们，但是我也需要时间安抚家里长辈，还有，在白仕宁的选举没有得到确切保证，或者更好的办法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这是我最后的底线，否则，我白芷也会为了我白家的利益，不顾一切！”

……

就在张云龙依旧为了解除和白芷的婚约而努力奔走，并且坚持不懈的来往沈家每天试图想见言承旭的这段时间，法国安东尼一行抵华。日渐消沉的言承旭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和沈薇沈沐风一起忙碌了起来。毕竟，作为沈薇名义上的未婚夫，言承旭必须出席一应接待和安排场合。然而，他内心依旧痛苦不堪，就算他知道那个人也不好受，就算他知道，张云龙每天就算再累再忙，也要给他打电话或者来看他，每天都会送花给他，他也无法让自己撕破这犹如自我囚禁的牢笼。就像在以前水族馆看到的那些隔着透明玻璃看到的形形色色的鱼，言承旭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被困在深不见底的水族箱一样，压抑的无法呼吸，身体却沉重的无法挣脱，因为他的脚腕，被拴上了一条名为爱的千斤铁链。即便脚踝已经血肉模糊，即便就快窒息，他依旧，不舍得将它割断……

……

灯火璀璨布置精美别致的宴会厅，来往宾客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谈笑风生的众多宾客中心，那个身高极高，棕黑色头发，蓝色眼睛，高鼻深目且气质优雅的好像油画般人物好看的异国男子安东尼，尤为醒目。这场专门为了欢迎安东尼一行所举办的欢迎晚宴，京城权贵众多，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次的合作案沈家志在必得，但还是有人想趁机分一杯羹，毕竟，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没有定论之前，谁又能说会不会有变数呢？因此，精通中华文化而又极有交际手段，代表着巨大利益集团的安东尼，果然获得了本来很多眼高于顶的这些政商权贵极大的青睐和热情。而那左右逢源，彬彬有礼却根本不会轻易透漏任何合作意向和口风的安东尼，也是如鱼得水穿梭在这些人之中，不愧是老牌世家贵族出身的法国绅士，既能迅速锁定人群里分量极重的几位结交，也能让其他人感受不到被冷落的周全。而就在挽着言承旭的沈薇看着安东尼这这老油条的圆滑作态而表面保持完美温婉仪态，内心已经恨的牙痒痒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了一对同样非常引人瞩目的璧人身影。

张云龙，是张云龙和白芷。

沈薇猛地攥紧了言承旭的胳膊，她迅速转头看向身边身体瞬间僵直的言承旭，看着他本来就略显憔悴的脸色，迅速变的更加的苍白，不禁皱起了眉头担心的极为小声的开口：“阿旭，你要不要，先回去？我留在这里主持宴会，让司机先送你回……”话没说完，却听见愣愣盯着张云龙方向的言承旭突然开口，低低的说到：“rosa，没有关系，我没有……我没事。”然而越来越没有血色的嘴唇和那紧握在身侧的手以及那微不可查的微微颤抖，都在说，他有事，他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面对他曾经最亲密的人，和那个他现在的，她。

那个女孩子，真好看啊，言承旭痛到麻木的心里想着，那个一身浅紫色希腊款礼服的女孩子，出尘秀雅面目如画，浅笑晏晏的轻轻挽着张云龙的手臂，而她身侧那一身深紫色西装，明显和那女孩子衣着相映成辉的张云龙，虽然面无表情，也未见对身边女伴有多么热情亲昵，但是两人那极其出色登对的的外貌，一柔一刚的气质，却奇异的有种莫名的和谐。言承旭紧紧的咬着自己嘴里的牙肉，甚至已经有淡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也没有在意，他只在意，眼前这个人，这个让他无比心痛的，爱人。可是怎么办，张云龙，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我能面对，但是，我还是想逃跑，逃得越远越好。逃离这有你和她的画面，逃离，已经有另一个她的，我依旧深深爱着的你……

可是，我怎么这么胆小怯懦，我又怎么还是如此贪恋，即便心里已经如同撕心裂肺的疼着，即便我已经神魂俱裂，我还是想看着我的爱人，我想再抱抱他，我想，再次牵着他的手，再说一次，我爱你，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