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卢卡斯夜访的次数增多，除了我的食欲大增，我还明显感觉到他学会了不少东西。拉上窗帘调暗灯光，剩下的是独属于我们的昏暗。我们解锁了我家的更多地点，擦干净茶几、洗干净灶台、把皮埃尔吓得从猫爬架上跳下来，每个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实验台，但还是发现床最舒服。他不知从哪儿学来各种招数，机械运动、完全非弹性碰撞、楞次定律……当他邀我一起试验时，便每每令我倾倒。
于我，他已经从最开始默默抽泣的心肝宝贝变成了事后开怀大笑的心肝宝贝。
他和我并排躺着，靠在我肩膀上，头发挠着我的脖子。
“老师，你猜我爸怎么嘱咐我的？”他捏了捏我右边的葡萄。
“怎么？”我拉住他乱动的手，否则螺线管又会通上电了——他知道哪里最坚硬。
他捻了一撮头发放到鼻子下面，这是在模仿赫尔曼的胡子：“对人小姑娘好点儿！”
“哈哈！老师，你可一定要嫁给我！我爸都巴不得我能娶你呢！”
“真有趣。”我配合着笑笑，还好赫尔曼还不明真相。
我们入睡时，他会把腿架到我身上，另一条腿要么勾住我一条腿，要么勾住我两条腿，手臂还缠着我的胳膊，他像是把自己当作章鱼似的非要用吸盘吸住我不可，我享受被他禁锢无法动弹的感觉。但是到了早上，他又四肢伸展，变成一个巨大的“Χ”，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床。去学校时，他骑他的摩托，我开车，我们一前一后进校门。
赫尔曼迟早会发现的，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契机想告诉他真相，最好先让卢卡斯给他打一剂预防针，主动告诉他总比被他发现来得好。而我迟迟不敢告知是因为这可能会促成我和卢卡斯的“诀别”，若非迫不得已，我此生都不愿面对这点可能性。
然而一件你担心的事有可能发生，不管可能性有多小，它一定会发生。赫尔曼发现了，准确的说是我和赫尔曼一起发现的，以一种最出其不意的方式，我们都没做好准备。
那天赫尔曼抱着他的小手机冲进我的办公室，恨不得把屏幕塞进我眼睛里。
“真希望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很激动，“天哪！真该死，上个月27号它就发布了，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看新闻！”
我浏览了一下赫尔曼的手机页面，是关于一个意大利乐团对退团者的惋惜与祝福。
“所以？”
“安东尼奥到巴黎来了！”他摇晃我的肩膀，“以后开车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就能看他的演出！该死，要不是出差我上次也能去看！卢卡斯请他朋友去了，真是可恶！”
“不行不行，我得去他们官网上看看回放，阿尔瓦，你也一起来吧！他简直就是当代帕格尼尼！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小提琴手，你要是听过他演奏《摩西幻想曲》你也会这么想的！有一个词是什么来着？哦对，出神入化！”他推搡着我朝他的办公室走。
待我回忆起卢卡斯的行程以及谁是安东尼奥，他已然找到了他所需的网页。
“哦？首页是卢卡斯。”他的笑容停住了，嘴角慢慢放平，继而眉头皱起来，舒展，又皱起来，“我儿子旁边这个人长得好像你。”
他把显示屏掰到我这边，我也不得不凑上前确认。
屏幕上是乐团的表演者们簇拥着我和卢卡斯，我们一起拿着一大捧鲜花面带微笑，深蓝色西装在黑色礼服的衬托下非常醒目——我们的第一张合照。
“你们看起来很登对啊。”他语调平稳，“我不知道你也去了。”
“是，我也去了。”我回答道。
我必须马上告诉他。
“赫尔曼，事实上……”
“等等，看我发现了什么，这里怎么写着‘Love is the greatest refreshment in life.感谢天才音乐家观众和他的爱人’。”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弄错了配文？”
“赫尔曼，我很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事实上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但你必须了解情况，刚好你看到了，那么我就不多说了，赫尔曼，检查一下你口袋里有没有降压药。”
“拜新同（排位常备）。”
我下定决心，长呼了一口气：“我在和卢卡斯交往。”
“你、你说什么？”我看到他的手指抽了一下，他的拳头极有可能在我身上着陆。
“我、在、和、卢、卡、斯、交、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他不是没听清，而是他不敢相信。
“原来如此。”他的胡子抖了抖，闭上双眼身体向后倒在椅背上，也许他是在考虑要不要接受现实？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嗓音突然低沉，这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他的真实想法，就如同他周围突然降低的气压。
“就最近。”
“你们到哪一步了？等等，你先别说，他前几天天天晚上出去，你们是不是……”他的双手紧紧扣着扶手，手背的血管一个个凸出来，只一瞬间他的脸就成了猪肝色。
“别冲动赫尔曼，先吃降压药，我们只是进行了一些学术交流，没别的了。”我尽力安抚他，显然无济于事。
“鬼才信你！晚上能做什么我还不清楚吗？洛伦兹，你有没有良心？他才刚成年！”他像水獭一样揉搓着脸，“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我道歉，赫尔曼，真心实意的。”我退出房间，身后传来他砸桌子的声音，那拳头原本应该是要落到我身上的。
没过多久，隔壁响起了乐团的演奏声。
中午的时候，我和卢卡斯说了这件事，他向我保证一定会跟赫尔曼好好沟通，就算断绝父子关系他也不会离开我。而我希望的是，他们能和平共处，最好是我们都能和平共处。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赫尔曼不肯交出卢卡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我该怎么办？我无非又回归到孤独的生活，没有电流，没有花火，终章收尾后再无音韵。如果我们身边的人成为阻碍，我应当拉着他躲开？即使那是他的父亲、那是我的朋友？想清楚吧阿尔瓦，你还有工作，你还有奖金，你还要晋升，你已经过了为爱奋不顾身的年纪了，区区卢卡斯算得了什么？要是放在十几年前，你准会带着那个女孩在香榭丽舍大街奔跑，都会过去的，过了那个劲儿就好了，你的初恋你还想得起来吗？她长什么样儿？她叫什么名字？
直到我跑到幻想出来的凯旋门边上，我回头想看看那个女孩，十几年前的我的女朋友，她竟然长了一张和卢卡斯一模一样的脸！我想叫她的名字，露西？安娜？伊丽莎白？不管了，随便说一个，我张了张嘴，舌尖抵住上颚：“卢卡斯。”
“老师，你叫我啊。”“她”说话了，毫厘不差的虎牙。
我眼前的阴影逐渐消散，“她”和坐我对面的卢卡斯慢慢重叠。
“螽斯傻了？”他用爪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彻底回到了现实。
我知道我记性差，许多事我早已遗忘，可当我忆起曾经的某些场景或编织虚假的幻境时，身边人竟全变成了卢卡斯！他入侵了我所有的细胞，他化成各种信号试图与我结合，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他的受体。
我没有勇气同他奔跑，但我确确实实舍不得他。如果最糟糕的事发生了，如果他不违背家人，我已经能预测到我的下场，我孤独地躺在床上，满脸胡茬，老泪纵横，余生我都将追忆这段光景。
“慢慢吃，卢卡斯，我会想念你。”我看着他手腕那部分的肌肤，同手背一样雪白一片，手指的关节和指尖却是粉红色。他只要用刀或者用叉子，就能看到皮肤里浮动的骨骼，我向来喜欢。
“你发癫？”他咳了一声，险些被牛排噎住。
“你知道的，我只比你的父亲小了十几岁左右，对你来说我还是太老了，况且你以后的路还长，没必要为了我和你的家人起冲突。等你长大、走出社会，你会发现有更多选择，有更多优秀的人等着你喜欢，他们显然更容易得到你的家人的认同。只要上了桥，沿着桥走总会到终点的，我很感激这段时光，谢谢你，卢卡斯。”
“没人让你发表获奖感言，老师，你真的既自私又小气，这么快就想撇下我了？”他把叉子摔在瓷盘上，餐具响亮的撞击声引来了周围其他人的注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先考虑你的家人。”
他轻蔑地笑了：“你把那玩意儿放到我这儿的时候考虑过他们吗？”
我自知理亏，便保持沉默，亦不敢与他对视。
他把手伸过来盖在我的手背上。
“阿尔瓦，我告诉你，除了你想，否则没人能把我们分开。还有，我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能力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变得沙哑，“所以阿尔瓦，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要离开我。”
他在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精心维护的面部肌肉终于崩溃了，扭曲、痛苦、毫无顾忌的苦相，那是莫大的悲伤。我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渴望，我立即坐到他身旁将他揽入怀中，他蜷在我胸口颤动，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衬衫，他嘴里重复着“请”、“别走”，我不断抚摸他的后背，亲吻他的头顶，一遍又一遍答应他的请求，我怎么舍得和他分开呢？永远不会！
我们俩怪异的行为招致了餐厅不少人的侧目，看吧，看吧，尽情的看吧，我只不过在安慰我心爱的卢卡斯罢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既然有人爱看，那我们就多一些见证者，十年以后，或者几十年以后，他们在子孙面前回忆起这家餐厅，准会想起坐在靠窗位置相拥的两个不知命运的可怜人。
卢卡斯没一会儿就平静了，我用纸巾擦掉他的眼泪和鼻涕，他恢复到自信满满的样子：“老师，等我的好消息吧！”
“好，我等着。”
谁知道呢？我曾做过成功的祈祷，总会有奇迹发生。
我坐在沙发上阅读文献，皮埃尔三番五次想跳上茶几都被我拦了下来，它想喝桌上的牛奶。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里面的指针恰好形成一个规范的直角。用手背探探杯壁，它仅剩的温度比不过我的体温，但我却觉得我比它还凉。我不想再加热了，他今晚不会来了。
我把牛奶倒进盘子，它只能作为皮埃尔和玛丽的加餐。洗完杯子再回到沙发，我忘记了我刚刚读到第几行，扫一遍文献的内容，简直太陌生了，好像这是我第一次看。
我打开手机，左右滑了几下页面又一键锁屏，再打开，再关上。我陷入了僵局，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有一个愿望我想把它实现，但实际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做了也是徒劳，因为这个愿望完全被他人掌控，我不得不听他的。
卢卡斯现在在做什么？赫尔曼是否和他吵起来了？他说得过赫尔曼吗？赫尔曼会用竹条打他吗？他显然是被赫尔曼禁足了，不然他早就来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之间要结束了？如果我们就此分开，他是否会在几年后和一个女孩结婚，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是否愿意让我做他的教父？或者再过几年，他是否愿意请我做家庭教师？做管家也可以，我会做菜也会打扫房间，我该以何种方式加入他的家庭？如果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我还是希望他能在我灰色的生活里出现。哪怕他是一片云，转瞬即逝；哪怕他是一面墙，永远静默。不管结果怎样，他得告诉我。
我点开聊天框，上面显示正在输入……
我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我盯着上排的省略号等候宣判，并且开始心律不齐。
新消息的震动让我措手不及，我看着发来的文字和他的头像账号再三确认，是卢卡斯的消息，确实是卢卡斯发给我的。
「我爸让你以后来接我」
嗡嗡。
「他说我晚上骑车不安全」
赫尔曼这是同意了？！
如果他网开一面，我发誓今年我绝不会跟他抢毕业班的优秀毕业生，毕奥和萨伐尔全都给他！我一个都不要！我现在有卢卡斯！
我回复：好的
嗡嗡。
「我妈建议我直接住你家」
！！！
怎么会有如此通情达理善良大方端庄优雅美丽动人的女士！
嗡嗡。
「你意下如何？」
我打字的手在颤抖：没问题，什么时候来？
嗡嗡。
「我明天先搬一点儿？」
我的房子还蛮大的，欢迎你来我家玩。玩累了就直接睡觉，没问题的。
我回复：可以
为此我兴奋了一整晚，闹铃响的时候我还在脑海里回溯我和卢卡斯的聊天记录，我的四肢发软，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我的入睡时间根本不到一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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