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哥哥。”

　　我的命是唐晓翼的。

　　过去多久了？我记不清，很多很多个零点的播报声响起，很多次听到人们窃窃私语说外面下了大雪，好美。

　　我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我一直被当做工具，满足着那些觥筹交错间不上台面的欲流，直到唐晓翼出现。

　　“1230万，成交。”

　　唐家那位小公子拍下了站在笼子里的我，那年他十四岁，比我高了半个头。

　　“哥哥”，我很久之后的某天对唐晓翼说，谢谢你，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

　　我过往的绝大部分岁月都在不见天日的实验室里度过，没有人教我说话写字，他们教我服从。用让我疼痛到濒死却死不掉的电击，用无数个抽干我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的针管，用看不见边际的黑暗禁闭。

　　可是我撒谎了，我第一个学会的词不是“哥哥”，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哥哥”这个词早在遇见他之前我就已经会了。我是混蛋，我是小骗子。

　　我用一年的时间在他身边重新学会了开口说话以及正常交流，甚至文化水平迅速追上了彼时正在读初中的他。顶着天才少女的名号，一时间在圣斯丁风光无限……如果，没有人知道我骨子里流着怎样的血，如果过去真的可以缄默不提，如果……

　　这世间没有如果。

　　世事向来残忍可怖。

　　“阿竹。”他看着我，眼神那样诚恳。

　　“救救她。”

　　唐晓翼，谁来救我？

　　我又一次躺在手术床上，常年与手术床为伴，冰冷的针管扎在我的身上，无数个粗橡皮管连接着我和那个小小的女孩。

　　我又想起了实验室里的那些日子，我躺在一模一样的手术床上，那些痴迷实验的疯子科学家们在我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着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们就会露出动物般兴奋的神情。

　　“是BD-417，BD-417毒素已经蔓延她的血液，但造血细胞没有问题，只要……”

　　“只要唐晓竹肯和她换血，她就还有生还的可能？”

　　“是的，只有唐晓竹能救她。”

　　对了，忘了介绍，我暂时用“唐晓竹”这个名字，我原本单名一个竹，是被唐家重金买来的移动血库。我至今仍记得那个数字，1230万。

　　那是一个人的生日，可我忘了他是谁，一如他一定也忘了我。

　　“只要你肯救她，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那你娶我吧，唐晓翼哥哥。”

　　我看见他的沉默，我说：“笨蛋哥哥，骗你的。”

　　哥哥姐姐平平安安就好，我说。

　　重金买下的移动血库以养女的名义寄养在唐家小少爷的身边，养女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为其赴汤蹈火不求回报……啧，其实还挺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世上任何事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失永远多于得。

　　也许唐晓翼这辈子都不知道，我超出常人千百倍的自愈能力，伴随的是远比他人敏感的痛觉神经。他不会知道，那些疯子在几年前有多么兴奋，看着我因为手腕被放血而疼到像被火烧的虾米一样扭曲痉挛，蜷缩着翻滚着。

　　被扩张钳强制撑开的带血的皮肤没有办法依靠强大的自愈能力恢复，皮肉想要愈合却被铁器又一次狠狠割开的感觉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怎么没死，对啊，我他妈几年前怎么没死。

　　“治疗一共有十个疗程，因为麻药会延缓你的自愈能力，所以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手术过程中无麻，可以吗？”

　　我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反应激烈了，不监控我脑电波的情况下，怎么会发现我的痛觉那么发达呢？

　　我不怨任何人，我怨我自己。

　　我为什么还活着。

　　唐晓翼全程陪着我，他会握着我的手，会帮我擦掉额上细密的汗珠，会回应我每一次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哥哥”。他哪里都好，就是不爱我。

　　他每一个对待我温柔无比的瞬间，背后都有看不见的淋漓鲜血和无法言述的深重愧疚。

　　可是一旦疗程结束，他就会到女孩的身边，问她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还疼不疼。

　　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

　　BD-417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五脏六腑里乱跑，我想它一定是从某种攻击性很强的剧毒动物身上提取的，不然怎么会咬着我的皮肉骨头，痛得流不出眼泪。

　　哥哥，我真的好疼。

　　BD-417混杂的血液好脏，为什么要让它流入我的身体？我看着自己身上乌了一片又一片的皮肤，想杀死自己。

　　疗程过半，女孩清醒了很多，渐渐可以在平时也陪唐晓翼聊天了。

　　我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却每况愈下，往我身上扎一下，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就和沥青一样刺鼻粘稠。

　　谁来救救我。

　　“哥哥，等疗程结束，我可以和你一起上高中吗？”那天我在他离开我身边去陪女孩之前，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好像沉默了很久，也有可能是我对时间的感觉又一次错乱了起来，他回过头跟我说：“好。”

　　我好困，现在的我已经很少有保持清醒的时刻了。

　　不可能了，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和他一起上高中了，因为那个女孩……谁能想到呢？BD-417势不可挡，最后几个疗程剩下的时间骤然缩短，我几乎是在赌命。

　　是啊，赌上我的命。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1230，是生日，也是成交价。

　　这是我欠唐家的。

　　我不怨他。

　　年底下了场大雪，在最后一个疗程开始前，唐晓翼推着我的轮椅带我去看雪。

　　突然接到电话，女孩又在找他。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雪地里，我又遇到了记忆里那个反反复复出现的少年。

　　少年错愕地看着我，半跪在我面前，紧紧握着我冰凉乌青的手，我看见他流泪的眼睛。

　　“哥哥，漂亮，不要哭。”

　　“阿竹，哥哥带你回家。”

　　“好啊。”

　　那年大雪落了又落，他抱着我走在雪地里，滚烫的眼泪砸在我脸上，好疼。

　　他说，他是郁凝风，而我是他妹妹，郁凝竹。

　　他说，阿竹，哥哥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雪停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