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英姐正热火朝天地炒菜。
白筱柔坐在客厅沙发上打量着老房子，目光时不时瞟向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康雅思，令她有些心里发慌，姆妈这双眼睛可真的毒辣，她生怕自己露馅。
“在苏州呆了这么久，看来是乐不思蜀了。”
白筱柔幽幽开口，康雅思只好装作不耐，“苏州闲话少，自然比上海好。”
“小妹，你从来不是只会逃避的人。”她没给女儿答话的机会，“下周宋太太有个牌局，我替你接下了，这次跟我一块儿回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这可就是晴天霹雳了，康雅思没想到姆妈会先斩后奏逼自己回去，而且宋太太的牌局她还没这个本事不给面子，姆妈这一招可真是蛇打七寸，铁了心要逼自己回去面对现实。
她只好使出拖字诀：“我收拾东西还要好些天，还有那个老妈子的工钱，我得算好了结清呢，姆妈你和英姐先回去吧，到时候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宋太太的牌局我会赴约的。”
白筱柔本想让她一起走，但听到她应下了又不好再逼太紧，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这个安排，“好了，既然说定了，今晚早些睡，明早还要陪我去拜菩萨哩。”
康雅思心中虽一团乱麻，面上却不显，直到吃完饭回房间，才忍不住叹气，姆妈在家她是不敢给贺峰打电话的，但是回上海本就是迟早的事，在苏州不过是偷得浮生，还得为日后筹谋——她恍然想起自己做的这桩事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这一想便是大半宿，第二日英姐过来喊她起床的时候，她照镜子便发现眼底一道乌青，吃早饭时白筱柔少不得睨她几眼，“拜菩萨还这么多杂念，不心诚又怎么能求菩萨保佑？”
康雅思怕被她瞧出心事，连忙转移话题，看着沙发上放着的一套衣服，便问：“咦，怎么还专门拿一套裙褂出来，我瞧着颜色倒是素净。”
英姐刚好把豆浆端出来，听见这话顺便回了个嘴：“这可是小姐吩咐我特意找出来，给小妹你穿的，我看应该合身，待会儿拿去试试看就知道了。”
“姆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只有结婚那时候穿过裙褂，这么老土的衣服好端端的怎么要我穿哩？我不要穿，我穿旗袍穿得好好的。”
“你穿旗袍去爬山哪里方便？你当山路是这么好走的，你阿爸做的旗袍开叉都矜持得很，在平地走是优雅，这要上山路跪拜的话，我看你都不知道能不能迈得动步子。”白筱柔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再说了，我特意让英姐找不那么繁缛的，穿起来轻便得很。”
康雅思拿起来瞧了几眼，忍不住抱怨：“像个小脚妇人，穿上不知道多显老！”
“你以为你还是十八廿二的小娘鱼？出嫁都十多年了，脾气还跟没出阁的大小姐一样，在娘家耍耍性子就罢了，对着婆家偶尔还是得服个软。”
这话不免戳中康雅思心事，昨晚的一团乱麻如今又跳了出来，连带着又想起贺峰前晚通电话时的冷淡，她忍不住想要是他只是逢场作戏，那自己还有什么后路可言吗？之所以敢笃定他有几分认真，不过是因为自己一无所有，全无可利用之处，除了感情，还剩什么呢？
都说商人重利、薄情、寡义，康雅思从前些日子的脉脉温情中出来，才突然发现自己下意识逃避了这么多问题，这样见不得光的关系，难道要维系一辈子么？
白筱柔见她面无表情地发呆，以为是不愿听自己唠叨，少不得叹气：“女儿大了不由爹妈，讲也不听教也不听，我们这些老人看来是讨人嫌了。”
康雅思心中暗暗叫苦，只得扬起笑脸来哄家中的太后，那套裙褂自然是乖乖穿上身，出乎意料地没那么难看，只是像个旧时代的受气小媳妇。走在姆妈旁边不知会不会被认作是她的儿媳妇，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滑稽。
儿时虽常常陪姆妈拜菩萨，山路偶尔也走得，这回却感觉到累，康雅思好不容易扶着英姐的手上了山，看见寺庙门前有僧人在扫地，而一旁的姆妈气定神闲，唯有自己气喘吁吁的，停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白筱柔轻车熟路到了主殿，跪在蒲团上开始虔心祷告，康雅思跟着跪在一旁，却有些心猿意马，她不信神佛，若是老天真的有眼，她这些年来哪次的香火钱供少了，最后不也保不住成轩的命？更何况她此时做的事用老话来说也算是在作孽，又有什么资格求神佛超度。
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康雅思心想。
不多时白筱柔便随着僧人的指引去榕树下问卦，康雅思跟在她身后，一抬头却瞧见榕树下站着一个很面熟的人，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那日骗了她又救了她的少年，只是个子长高了些。他借着垂下树枝的遮掩朝她挤眉弄眼的，然后便朝着后院禅房方向去了。
康雅思心生疑虑，便借口说自己想四处走走，得到白筱柔的应承后便沿着幽径去找，很快便到了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四下无人她有些害怕，连忙想原路返回，不料一回头就看见了贺峰站在身后，难得今日在外面他也穿着长衫。
一时有些吃惊，康雅思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而贺峰见她一身裙褂打扮，也觉着有些新奇，末了还是康雅思先开口：“你怎么在这？”
“来看看你拜菩萨许了什么愿。”
这便是特意过来见她的了，康雅思本想问他为什么要来，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贺峰便顺着她的话笑答：“好，我不问，只祝你心想事成。”
康雅思见四周仍是不见人影，知道他已事先安排好了，又问起原先那个少年，“你是说齐倌？他为人机灵，心肠不坏，我留他在身边帮忙办事跑腿呢。”
她知道贺峰待身边人都很不错，便也为齐倌高兴，旁人的事问完了她却反倒无话，尤其是此情此景，更是坐实了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由不得她不多想。
“贺峰，你为什么来？”
想见你这样的话他自是说不出口，贺峰直觉今日的康雅思有些不同，是一种与以往聪慧狡黠截然不同的患得患失，便也耐着性子回答她：“来看你拜菩萨。”
“你就不怕被别人发现？”
她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他的情绪变化，又或是心中所想，但是贺峰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深邃得叫人看不清。
这次他没有回答，一时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胶着。
仍是康雅思先败下阵来，她侧身移开了目光，看着不远处葱茏的树木，“下周我便要回上海了，姆妈这趟来便是要劝我回去。”
贺峰虽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与康太太一道回去么？”
她摇了摇头，贺峰心中了然，“正好这边的事我处理得差不多了，下周我陪你一道回上海吧。”
康雅思之前没听他说过这个安排，这样一想他们在一块时多是及时行乐，似乎从来不曾提过将来的打算，像是一段得意须尽欢的露水情缘。
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舍下自尊谋求的，不应该是得过且过。
“什么时候搬回来？”
康雅思此时心里乱得很，下意识便摇头拒绝，见贺峰定定望着自己，像是在等一个解释，便只好搪塞道：“不过是几天罢了，我的行李收拾起来也麻烦，何必这样匆匆忙忙的。”
话音刚落，齐倌从墙后探出头来，这便是提醒他们要有人来了，正好给了康雅思一个离开的理由，她实在是不愿意在如此凌乱的心境下应酬他。临走前她又想起自己再一次逃避了问题，不禁回头低声问他：“我们这样子，算什么呢？”
贺峰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会处理好一切。”康雅思习惯性回他以笑容，这次却有些黯然，他处理得再周全，不过也只是用以掩饰这段孽缘。
时间如流水，很快就到了启程的日子，期间为了应付白筱柔的火眼金睛，康雅思丝毫不敢懈怠，送走姆妈这尊大佛后只觉心力交瘁，夜里又时常忍不住去想以后的出路，等到回程那日，神色便有些憔悴，只好用厚厚的脂粉盖住。
贺峰倒与往常无异，又见他穿上了西服，浑不见在家时的慵懒闲适。他有属于自己的专列，只需跟铁路局打个招呼让人安排路线即可，康雅思从前也听说过，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有幸坐上他的专列。
车厢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护卫队还有佣人们都守在车厢外头，他二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康雅思抿了一口茶，便望向窗外飞驰向后的景色，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贺峰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推到她面前，“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这时多大的闷气都先抛到一边，她有些惊喜地拿起来，打开之前忍不住问他，“什么来的，无端端的怎么想到给我送礼物了？”
他笑而不答，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是一枚钻石戒指，成色做工都是上品，康雅思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送戒指，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钻石在国外更流行，平时太太小姐们还是佩戴玉器居多，不过好一点的钻石并不易得，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承诺。
“不戴上试试看吗？”
康雅思转而又有些顾虑，“我平常也没法戴出去，姆妈见了一定会问的。”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戴上给我看看么？”
她不再扭捏，把戒指套上后打量几眼，又问他好不好看。
贺峰握住她纤细的手，轻轻扶正了那枚戒指。
“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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