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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雅思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幸好这个时候陈诺民过来了，贺峰很快敛起神色，摆手制止了正要说话的陈诺民。

他又带着温和的笑看向康雅思，“我先送你回去。”

她没想到他这就下了逐客令，心里有些失落，但瞥见一旁看起来有些着急的陈诺民，估计是还有公事要办，只好顺从地点点头。

这次是贺峰一同送她到家门口，临下车前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要不要关心几句刚才的事，他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这一别后又过了两日，康雅思终于接到来自贺峰的电话，她竭力按捺住自己语气里的欢喜，却也忍不住问他“事情忙完了吗”，贺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轻描淡写回答完她的问题后，发出邀请：“明日我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不知道康小姐能不能赏光？”

康雅思不怎么爱听戏，小的时候图新鲜跟着两个姐姐逛过戏园子，咿咿呀呀的也没甚么兴趣，后来长大了去别人家里做客，来往时也听过几次堂会，只是更多的精力都落在与人聊天上，哪有什么心情去欣赏这古董一样的艺术。

只是他的邀约，她总是欣然应允的，刚挂断电话，心里便已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这几日没怎么下雨，估计快要出梅了，康雅思看着许妈在外头晾晒衣物，如今日头还不算毒辣，迫近盛夏时仍有几丝凉风，她的心被吹得清凉一片。

第二日康雅思起了个大早，在衣柜前挑挑拣拣试了好几身衣服，最后选定一身藕荷色短袖旗袍，又从妆奁里找出一副翡翠耳环戴上。她怕热，便让许妈帮忙把头发挽在后面，挑了件木兰绣纹的纱巾披在身上。

一走出家门，便看见贺家的车子候在门口，这份体贴使她的心情大好。等到了贺宅，彩姐早就在门口恭候，领着她穿过花厅。

康雅思这才发现后院别有洞天，从回廊里出来，一墙之隔便是一座别致的园林，湖中水榭早已搭好台子，丝竹之声邈邈不绝。

贺峰站在水榭对岸的凉亭里，他今天穿着一身象牙色长衫，康雅思只觉他比平常多了几分书卷气，又发现他在家倒是爱穿长衫。

凉亭里放着两把挨近的太师椅，旁边各有一个高几，上面摆着瓜果点心还有茶盏，两人各自落座，寒暄几句后戏便开场了。

康雅思本以为他爱听京戏，上海的戏迷耳朵灵又挑剔，她虽不是什么行家，但也能瞧出来在上海演出的那些戏班子很是卖力气，却没想到他倒是颇有雅致地听起昆曲来，唱的还是有名的《牡丹亭》，头一出便是《游园》。

昆曲的行腔慢，唱词写得很有文气，康雅思以前坐船游湖的时候，也曾听过伶人唱几段昆曲，倒是头一回见主人家请昆曲戏班子过府唱堂会。

她虽不尽然能听懂，偏偏这个园子景致好，置身其间再看戏中杜丽娘和春香的唱和，也慢慢觉出几分妙处。

游园过后便是惊梦，一阵鼓乐响起，柳梦梅手执柳枝，杜丽娘被花神簇拥，两人背对着相向而行，后用水袖掩面，齐唱了句词，康雅思没大听清。

到后面小生一手牵着花旦的水袖，一手拿起帽后的巾绦，唱起了“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她脸上微微发热，却不敢去瞧身旁的贺峰，只是捧起茶盏轻抿一口。等注意力再落在台上时，柳梦梅杜丽娘二人已是欢好过后。

齐唱的又是与先前一样的词，这回康雅思倒是听清了，唱的是“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她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不仅为这唱词——贺峰在这阵鼓乐中牵起了她搭在椅把上的手，轻轻摩挲。

她此时的心跳也随着台上的鼓乐擂动，脸上红霞一片，余光忍不住悄悄去看贺峰的神色，他仍是目不斜视地望着水榭，似乎很专心地听着戏，手却一直不放。

一霎时对杜丽娘此刻的欢欣与娇羞都感同身受，此时虽是仍有些潮湿的夏日，康雅思却恍惚觉得眼前是和煦的春光，繁盛的玉兰下一刻就要从白墙黑瓦之上探出来。这一年的春天她浑浑噩噩地错过，却没想到此时倒能悟出暖春的光景。

后面的戏唱的什么她已没太多心思去听，只小心翼翼地感知着手心传来的温度。而惊梦一折唱完后，贺峰牵着她的手起身，康雅思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由他拉着自己离开凉亭，沿着小径漫步，身后丝竹戏腔仍在唱和。

“今日天气不错，倒是个赏花的好时候。”

康雅思如今已没有以往那么拘谨，两人关系已挑明，她在贺峰面前便自在许多，忍不住嗔道：“才刚听完游园，这便兴冲冲地来游园了？”二人正好站在花荫下，贺峰听完一笑，摘了朵紫薇花别在她的鬓边。

除了赏花，他还与她说几句这园子的来历，逢上一些建筑的巧思，也一并讲给她听。贺峰讲话很是风趣，明明是一些很寻常的事，经他一说却令人开怀，他又问起康雅思留洋时的事，她拣几件有趣的说了，这一逛一聊便到了晌午。

“这次留饭你不会再拒绝我了吧？”

康雅思笑他还记着先前的事，等吃完饭后外面却下起雨来，没多久就有百货公司的人登门，拿着好几本册子候在一边。她疑惑地看向贺峰，他示意人把册子摊开在她面前，“我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衣服，便让他们拿过来让你挑一挑，挑好了让他们一块送过来。”

她有些为难，“到时候还得拿回去，怪麻烦的。”

“留下来放在这里，不好么？”

这是要留她住下的意思了，他定定地望向她，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却又不像是愿意让步的样子，康雅思想起与许妈作伴颇为无趣的日子，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贺峰略陪她一阵，后又去书房里处理文件了，彩姐帮忙把百货公司送来的衣裳收拾好，她就住进上次的那个房间。

彩姐忍不住与她搭话：“这个房间的景观仅次于书房，原不是用来做客房的，那晚老爷让小姐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我还吃了一惊。”

康雅思莫名想起“金屋藏娇”，百货公司的人除了送来衣物，还有一沓杂志，都是太太小姐们爱看的，她自然知道也是贺峰的手笔，不禁感叹他的体贴。下午的时候他还问她有没有哪里的布置想要改动，怕她无聊又让人搬来一架留声机。

他像是很会迁就人，明明在外面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却时常待人如沐春风，康雅思心里泛起一股甜蜜，转而又有些淡淡的苦涩，不知他是独独待自己这样，还是说待其他人也这样呢，这些年他的身边就没有其他女人么？

她又唾弃自己这般矫情，既来之则安之，又何必纠结以往的事，幸好贺峰晚上有应酬不在家，不然康雅思倒没把握自己能把心事藏好，不在他面前露了行迹。她又打电话给许妈，说自己会在朋友家里住一段时日，让许妈好好看家。

住了几日后康雅思总算是完全适应这个新住处，贺峰平时总是忙的，早出晚归是常事，却时常抽空赶回来陪她吃饭。

偶尔她也会让司机送自己出门去逛街，只是苏州到底没有上海那样繁华，她反而更愿意窝在家里，桌上的杂志总是有换新的。

晚饭过后，天色渐暗，康雅思打开留声机，选了一张法国歌曲的唱片——她从前在法国留学，时隔多年虽对法语生疏不少，却仍是迷恋那个浪漫的国度。黏着连贯的咬字使她人也变得慵懒起来，双腿蜷起窝在沙发上，头斜挨着靠背。

贺峰回家后循着歌声寻来，看见她穿着一身酒红色连衣裙，沙图什披肩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头发用发带绑着，有几缕垂下来，像一只慵懒却高贵的波斯猫。

他的脚步声使康雅思抬头张望，发现贺峰向自己走过来时忍不住朝他一笑，又注意到他西装左边的翻领上插着一朵娇红的玫瑰花。他在跟前停住脚步，将襟前的玫瑰花取下来递给她，康雅思知道欧洲的贵族子弟为显示自己的洒脱风流，逗惹情人的愉悦，往往在胸前藏朵小花，却没想到贺峰做起这一套来也是得心应手。

她接过玫瑰后忍不住闻了闻它的芬芳，唱片机此时正好放到那首她颇为喜爱的《玫瑰人生》，而贺峰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康雅思欣然起身将手搭在他的手心，披肩骤然落在沙发上，她将那朵玫瑰轻轻抛向藏青色的披肩。

两人就着悠扬的旋律翩翩起舞，贺峰轻轻握着她纤细的腰肢，想起那一日酒会上遇见，她在一位年轻人怀中起舞，那时她也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明媚动人。

他知道她很美，或喜或嗔，自有一股诱人的风情，只是当她气息这样近，真真切切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贺峰又觉得她的美是那样醉人。

留声机里女歌手仍在动情唱着，康雅思早就对歌词的意思烂熟于心——“我属于这个男人，当他轻拥我入怀，低声对我细语，我的眼前便浮现玫瑰色的人生。”

甜蜜就这样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她主动吻上了他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般，却被贺峰一拉抱入怀中，和着歌声转圈，最后在她耳边哼唱一句，正好与唱片机传出的歌声重合——“我为了你，在一生之中，他对我这样说，这样以他的生命起誓。”

他的亲吻密密麻麻贴向她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