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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妈，家里糯米粉没有了，你去买些吧。”

康雅思站在灶头前，看着一片狼藉，忍不住扶额，又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并不干净，但已经迟了，她脸上不可避免地沾上糯米粉，很是滑稽。

她知道今天又是做不成了，只好去洗干净手，回房间换衣服洗把脸，再出来时许妈已经把厨房收拾好了，人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出门买糯米粉去了。

这是康雅思从贺家回来的第五天，那日在书房向贺峰道谢后没多久，她便回了家，虽然身体依旧有些不舒服，但总不好久留别人家里。贺峰本来想留她吃晚饭，康雅思却不大敢面对他，找了个借口推脱，偏偏临走前彩姐还捧着一碗酒酿圆子，惊讶她这么快就要走。

“老爷特意吩咐我做的，小姐不尝尝吗？”

盛情难却，康雅思也感念彩姐悉心照顾自己，只好接过吃了几口，少不得夸上几句，反倒勾出彩姐的话来，“老爷平日里也最爱吃这一道酒酿圆子哩。”

这便留了心。

康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对三个女儿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康雅思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一应事务都有英姐忙前忙后，白筱柔动手的机会都不多。

她回来后只歇息了一日，第二天便问起许妈这酒酿圆子的做法。许妈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最会做江南菜，很是热心肠地倾囊相授，只是好师傅不一定能教出好徒弟，三天过去了康雅思依旧没有学会和面，糯米粉倒是浪费不少。

康雅思坐在客厅的玫瑰椅上，想到这几天自己做出来的那些不成样的面团，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叹气。当年她还是新妇的时候，杨老太虽然也想立威让她洗手做羹汤来孝顺公婆夫婿，但康雅思一则看不惯婆母的脾气，二则刚留洋回来，哪里愿意被磋磨，朝着杨志球哭几次便糊弄过去了，算起来都没正经进过厨房。

如今倒是自己为难起自己来了，她忍不住撇撇嘴，哪怕真做成了，也未必能入口。贺峰身居高位这么些年，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自己眼巴巴捧着一道不像样的甜品送过去，光是想想都有些不大好意思。

话虽如此，但康雅思趁着清静忍不住思量，之前事出突然她没什么准备，如今倒是有时间准备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向来是男人追捧她，她只消笑一笑说几句好听话，富家子弟有如过江之鲫守在她身边献殷勤，又哪里试过要小心翼翼去揣摩男人的心思。

她虽不知怎么投其所好，却也确定贺峰的意思，虽然他做的一切看起来都恪守礼节，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但康雅思在男女之情上最是看得透，他那样矜持，许是因为年龄和身份吧，又或者只是拿自己当个乐子，才有兴趣逗着玩？

康雅思一时又有些顾虑，若他真的只是消遣，自己这样上赶着讨好，倒显得自轻自贱，更何况她还挂着杨太太的名头呢。在苏州听多了旁人喊自己小姐，有时竟也恍惚杨太太像是上辈子的事，这一步要是走错那可就真的万劫不复，连名声都没有了。

犹豫之时她又想到那日那个护在自己身前的少年，贺峰后来也说并没有为难他，一想到他就忍不住想到成轩。她的成轩啊，还在地下孤零零地躺着，等着她这个糊涂的母亲去为他报仇呢，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自己再这样扭扭捏捏怕是会错失时机。

她终于下定决心，自己如今这样的境地，哪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可言，再难也得试一试了。许妈这时买了一大袋糯米粉回来，康雅思看见这个量不由得想笑，看来这个好师傅都觉得自己还得折腾好久才能出师，她却不想再为难自己了。

于是便让许妈和面搓了一大盆小圆子，康雅思直接学煮这一步，饶是这样，也依旧是一塌糊涂，不是煮成一坨，就是夹生没熟，更别说调味这考功夫的活了。

直到第二日上午，康雅思才算是煮出一锅像模像样的酒酿圆子来，许妈尝了一口以后差点老泪纵横，天爷诶，小姐再学不会，她这把老骨头可就要报废了。

康雅思见终于成了，连忙拿出保温壶盛好，拧紧盖子以后其他就交给许妈收拾，自己回房间换衣裳。今日正好天晴，她便选了一身料子轻薄的湖水蓝交领旗袍，又对着梳妆镜化了个淡淡的妆容，这才提着保温壶出门。

只是坐在黄包车上往贺家去时，她才觉出不妥，贸然拜访似乎不太好，可是自己之前并没有记下贺家的电话号码，除了直接过去也没有其他法子。

到达贺宅的时候，前来开门的是彩姐，许是她不走运，贺峰半小时前出了门。彩姐十分热情地将她迎进客厅，又捧出好茶招待着，倒让她不好提改天再来的话。

彩姐担心她等得无聊，便想带她逛一逛园子，康雅思觉得自己只是个登门拜访的客人，怎么好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四处走动，便婉拒了，只拿起桌上的报纸翻阅。

无论是康家还是杨家，放得最多的都是各色杂志，尽管康雅言是在报社里工作，但回家也不愿天天对着报纸，反而是一些时尚杂志多得太太小姐们青睐。只是贺家客厅茶几上摆着的，倒是清一色的报纸，北边儿的南边儿的，甚至江南这边的一些小报也有。

康雅思虽不大爱看报纸，但是她做下决定后便很能静得下心。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彩姐忙上前来换一盏新茶，外头却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茶水溅出桌面。

她被吓了一跳，有佣人急匆匆跑进来找彩姐说话，说是外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街口闹哄哄围着一群人。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说是看见老爷的车子停在街口一动不动，“前几日不是说有人吵着要罢工吗，还闹到家里来被警卫赶走，不会是同一拨人吧！”

康雅思听得心惊，刚才那声响听起来不像是撞击这么简单，她放心不下，连忙出了贺宅，往街口那边跑去，高跟鞋磨得脚生疼，她此时忽然懊恼自己舍不下这份爱美之心。

果然街口闹哄哄的，有许多工人高声嚷嚷着什么，还有少数几个警卫拿着枪拦人，停在一边的那辆车她也认得，那日贺峰便是派人用这辆车送她回家的。陈诺民被团团围住，不远处似乎还有浓烟，他脸色发白，看得康雅思心中一慌。

人群又骚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流血了”，陈诺民忽然就弯下腰去看。康雅思更加觉得受伤的人是贺峰，此时她已走到人群外围，正想挤进去看，却被人拉住了手臂，她下意识想甩开，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雅思，你怎么在这里？”

她猛然回头，才发现拉住她的人是贺峰，一时惊喜交加，拉住对方的衣袖确认，“贺峰，你没在里面？”贺峰不答反问：“你以为我在里面？”

康雅思此时已确认他没事，缓过神后双腿不禁有些发软，贺峰见她神色不对，拉着她上了另一辆车，司机连忙发动车子驶回贺宅。

两人在车上都没有说话，贺峰此时已猜出她为什么会出现，心中有些欢喜，只是他向来内敛，脸上却不露分毫。而康雅思心情大起大落走一遭，实在是乱得很，更没有什么搭话的心思，脑海里一片空白，又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到达贺宅后，贺峰领着她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桌上的保温壶，彩姐连忙解释道：“这是康小姐拿过来的。”康雅思这才回过神，只是经过这么一桩事，一开始的殷勤心思早已消散，见他看着保温壶，只好说出自己今日的来意。

贺峰本来还在为宋家惹出来的烂摊子烦心，但现在心情倒是很好，他坐下后拧开保温壶的盖子，忽然又想起在广州时她点的那一盅冰糖雪梨汤。

他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虽然也爱惜身体，却总没有那么细心，连自己的亲儿子也未必能发现他身体不适，偏偏与她只有几面之缘，恰到好处的关心却使他连以往的习惯都可以抛开。

后来见她为死去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即使亲儿在旁，他也不免觉得通身寥落——若他身死，又是否有人愿意这么为他哭一场呢？这个世道不太平，旁人看来他是军政商处处显赫，唯一不顺也许只是被宋世万强压一头，但背后的刀光剑影也只是如人饮水罢了。

以往他很是不屑一些儿女之情，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如今鬓边有了白发，贺峰都觉得比儿女情长重要的事有很多，他要一手缔造属于自己的事业，而曲高和寡的道理又是一直都明了的。却不知那日为何起了念头，虽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他偏偏眷恋起那一份决绝又悲怆的情意，想抓住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温柔。

那日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他虽有些失落，却也不愿意再做什么，贺峰自觉骨子里有一份骄傲，即使再吸引他的人或是感情，也未必能使他折腰，却没想到她会亲自做酒酿圆子送过来，又想到刚才在街上她的失魂落魄，心里更加熨帖。

他尝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很不错，可见做的人用心。

“好甜。”

康雅思听他这样说便有些无措，“是不是我糖放多了？”却看见贺峰笑而不语，颇为玩味地望着自己，她这下反应过来他是一语双关，不禁脸红。

贺峰朗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