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天。
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才,他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文武双全,任谁看了没有不夸赞的。
但是此刻,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赶着一辆马车,匆匆行驶在一条荒道上。
南方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可这一年的冬天寒风凛冽,下了点小雪,地上霎时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
车辚辚,马萧萧。
一辆疾驰的马车正不停向前,寒气袭骨,人和马,都冻得瑟瑟发抖,马车飞驰,碾碎一地冰辙。
为了身后之人,即便倾尽所有,也要一往无前。
突然,一阵鸡啼,撕裂了天地的冰冷。
这样的天气,荒道上,哪里来的鸡啼?
五岁的银心坐在父亲的牛车后,手里抱着一只毛色发亮的公鸡,啃着一张冻得发硬的环饼。
“爹,我们什么时候到啊?”银心的脸被风刮得生疼,她抬起惺忪的睡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快到了,前面就是祝家庄了。”父亲皲裂的双手从银心手里接过那只公鸡。
公鸡打了一激灵,发出一声啼叫。
“爹,能不能不要卖了我?”银心小小的身躯蜷缩着。
父亲无奈道:“你大哥要娶亲,弟弟又刚刚出生,哪里来的银子呦!”
看着银心含泪的双眼,他又说:“放心吧,祝家好歹是大户人家,咱们又是带了礼去的,不会亏待你,你这是要去过好日子了。”
那公鸡通人性似的,扬起脖子长鸣了几声。
临行的时候,银心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样的人家,若是丫头使唤不顺心,打死发卖都是有的。
因而她只是低下头,继续啃着环饼。
直到对面飞驰而来的马车,扬起尘土,混着冰碴,迷得她睁不开眼的时候,她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色薄纱,胸前挂着一块翡翠玉佩,看上去不似平常人家。
“大叔,你可知道薛神医住在何处?”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向父亲问道。
“你说的薛神医好像就在前面的祝家庄,不过,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救的,小伙子,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父亲坐在牛车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多谢大叔,若是我妹妹能够好起来,日后一定涌泉相报。”
听这少年这么说,父亲突然来了兴致,搭话道:“马车里是你妹妹?她怎么了?”
少年垂头丧气:“都怪我不好,我贪玩跳进河里抓鱼,差点溺水而死,是妹妹将我救起,可她却因此受了惊吓,得了怪病,好多大夫都治不好。”
“哥,你不要这么说,我没什么大碍。”马车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看这两个孩子年纪与银心相仿,父亲打开身边的水壶,递给少年道:“孩子可怜啊,喝点水吧。你们家大人呢?”
少年摇头:“我爹请了几个大夫治不好她,就说她是个灾星,反正以后也会嫁人,在家里只会白白浪费钱财……”
原来富贵人家也是如此吗?银心默念。
少年没时间和父亲多费口舌,随意喝了口水,他便赶着马车匆匆往前而去。
擦肩而过,银心看着少年,少年也看见了银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银心说。
不知道是说给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新月爬上中天,把两双黑色的眸子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
拂晓吞噬了银河,房内的三枝檀香燃尽,慵懒的烟霭袅袅地,在柔软的微风中游荡。
十年后的今天,我并没有被打死,也没有被发卖。
马文才突然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我已记不清我们是何时到了房内,但此刻,他的体温将我淹没。
我很少见到这样不冷静的他,仿佛变回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银心,我要走了。”马文才说。
“哦,多保重。”我说。
“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么?”马文才问。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我说。
马文才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想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
他顿了顿,想了许久,扳过我的肩,凝视我的眼眸:“我会回来的,相信我。”
我无奈地笑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他捧起我的脸,在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答应过你,哪怕天涯海角,也会随你而去。”马文才的情话说得动听。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听情话的。
这些曼妙的话语补得了情天,填得了恨海,偏偏痴心人还爱把它当了真。
对于马文才的话,我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
我早已知道,能不能做到,大抵是不由我们说了算的。
见我默默不语,马文才有些焦急,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一块碧绿的翡翠的玉佩。
“以此为凭,送给你。”
这玉佩让我瞪大了双眼。
在我的记忆里,它曾经出现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
公鸡啼叫了几声。
我早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可我永不会忘了那天他冻得紫红皲裂的双手。
我又记起了那个一袭白纱的少年。
像昙花一现,他出现了,他又走了。
“你是……我们见过的!”我很想扑上去,将一切从头倾诉。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不愿意让他知道,那个满头霜雪,饥肠辘辘的女孩,如今依旧狼狈。
从他手里接过玉佩,我明白,他真的要走了。
马文才收拾好行李,他的仆从已在门外等候。
他的背影渐渐沉没在夜色中。
“马文才——”
他回过头来,那双黑色的眸子依旧清亮。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