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蛊 （三）黑瞎子

    路上我没有了骨灰坛，怀中空落落的，心里也似缺了一个角。看着那片溪谷在车后面一点点远去，我知道曾经那个可以哭泣撒娇的小姑娘，已经和娘亲一起留在那儿了。

     此后，我又该怎样呢。

     出神间，车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是一片荒山脚下。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带我这里，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跟着四阿公往上走去。

    结果没走几步，我就看见远处站着一大群人。有几个眼尖的看见四阿公，就远远地恭恭敬敬朝他行礼，随着越走越近，所有人都分列两边，低下头，齐刷刷喊了声：“ 四阿公。”

    四阿公只是点点头，回身拉住我的手，轻声对我道：“跟紧了。”

    身旁的人神情很震惊，一会儿看看四阿公，一会儿又死死盯着我。我便只能硬生生顶住这些目光，跟着四阿公走。

    怎么可能不害怕。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多人，而且，他们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和四阿公一样。其实说是味道并不恰当，该说是气息，一阵藏在他们骨头里的阴气。我知道自己的阴气更重，但他们的不一样。后来我才明白，这股阴气是来自尸体的。

    这一片山上放着很多我从未见过的工具，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小的土洞。四阿公是要把我带去上坡那个临时搭起帐篷里。

    我其实怕得有点发抖了，但还是没吭一声，乖乖跟着他往上走。

    中途，我看见了一个怪人。他刚才也在行礼的队列中，穿着一身黑皮衣，带个大墨镜，毫无恭敬的神态，而是挂着大大的笑容，感觉他疯疯癫癫的。现在他背对着我从另一个方向朝上走去，正好让我看到了他的后颈。

    我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全部吸引了过去，停住了脚步。四阿公又扯了我一下，拽得我一个踉跄，却怎么也不愿往前走了，直到他不耐烦地回过头，问我要干什么。

    我魔怔了一样，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指向那个怪人，对四阿公道：“他身体里有东西。”

“你管他身体里有没有东……”四阿公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那人的背影半晌，才吩咐身边人道：“去把瞎子叫过来。”

    不一会儿，那个被叫做瞎子的怪人就走到了我面前，笑着和四阿公打了个招呼，站在那儿等着他开口。

四阿公朝他点了下头，就扯了扯我，道：“告诉他，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那人一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些许。

    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东西，我甚至没法用眼睛看到，但我就是知道它在那儿。所以，我选择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就是有东西。”

     我那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东西吸引了，一时忘记了害怕，向他的脖子伸出了手。可是那人实在是太高了，他一走近，我仰着头都不能看清他的脸，更不用说碰到他的后颈。

他看着我努力垫脚的可笑样子，被逗乐了，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一副任我摆布的模样。

    而我摸上了他的后颈的一瞬间，手竟然开始发颤。本能已经告诉我，那东西非常危险。

    我自幼伤口就很难愈合，手上的伤现在也只是堪堪闭上。我看着自己的手，想起蛊虫对我的血出奇服从，心念一动，使劲一握拳，伤口又崩裂了些，疼的我咬紧了嘴唇。

    我把滴下来的血按在他后颈上，开始回忆娘亲教过的咒术，随后，低声念了起来。

    可没想到，刚念了几句，怪人就抽了一口冷气，一手捂住了墨镜下的眼睛，“砰”地单膝跪在了地上，头低得很低，像是被什么东西按住了脖子往下压。

    这东西会伤他，而以我的能力只能触动它，却没有办法阻止。

    我赶忙停下来，移开了手，用袖子帮他擦干净了后颈。

压迫他的力量立刻就消失了，他又笑了一声，拍拍裤腿站了起来，对我道：“可以呀丫头，有两把刷子。查了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能让它有动静。”

    我有些沮丧，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因为自己无能而带来的无力感，只得对他道：“抱歉，我没办法对付它。”

    那人却一点也不在乎，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像这一切和他无关似的，转头对四阿公道：“四阿公，你从哪儿捡来的丫头，这么有意思。要不送我算了？”

    一句玩笑话而已，他说完却没有人搭茬，他倒一点也不尴尬，自己乐自己的。

    四阿公那边沉默了，一直没说话，只剩怪人自己在那儿乐呵，场景诡异得很。

四阿公突然开口道：“行，她就跟着你了。她的踪迹出现在道上，之后定会有人来伤她。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保她性命。还有，以后别把她带到我面前。”

    说完，他把我往怪人怀里一推，我就直接撞到了他身上。那人显然也愣了，可四阿公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他就在后边对着四阿公背影喊：“ 喂！四阿公，孩子还能说送就送啊！我开玩笑的！哎还有……”

“要钱去盘口领，多少都行。”四阿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人一下子就安静了。

   我刚才整个人都在这人怀里，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我本能的恐惧，使劲推了他一下，却把我自己弹了出去摔在地上，十分狼狈。

四阿公为什么大老远把我接来，又这么快就把我推给了别人？看四阿公的状态，这不可能是个玩笑，他真的把我交给他了。

    这人自从听到“多少都行”四个字后，整个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刚才还在叫苦申冤，现在明显秒速接受了这个现实，蹲下把我拉了起来，对着我笑得一脸奸诈：“丫头，认识下，我叫黑瞎子，你叫我黑爷就行。”

    我看他的嘴脸变得那么快，有点无语，但谁叫我寄人篱下。我虽未见过世面，但该会的礼数一样都不少，有些僵硬地恭恭敬敬叫了声：“黑爷。”

“哎，我就喜欢嘴甜的小丫头。”他乐道：“之后一段时间你得跟着我了，等我拿到了钱，呃不是，等确保你安全，我就把你送回爹娘身边怎么样？

“我没有爹。娘亲昨天死了，刚下葬。”我回道。

    黑瞎子一下子没话说了，叹了口气让我节哀，然后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在我的惊呼声中单手把我抱了起来。

对陌生人的抵触和双脚离地的恐惧同时袭来，我拼命挣扎，但显然没有半点作用。可是这个看上去一点都不靠谱的人，是我目前唯一的依靠。我不能惹他不快。所以我强忍着恐惧，慢慢安静了下来，试探着搂住他的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

    他当然注意到了我的种种动作，但没有表示，只是笑笑，边往山下走，边问我问题：“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

    我很乖地一一回答：“我没名字，平日娘亲就喊我姑娘。今年大概十二岁了。家在哪儿，不知道，反正已经没有了。”

    他闻言好像有些意外：“嗯？十二，不应该啊，你看上去顶多七八岁。”

    我也不知道其他十二岁的孩子该长什么样，只得答道：“我从小长得就慢。”

    他“哦”了一声，又开始问东问西，嘴碎得不像话。刚开始我还认认真真回答，直到我有些不耐烦了才发现，这人好像根本不需要我回答，他自己说得挺开心的。

    走到半路，我思来想去，还是打断了他，对他道：“你身上的东西会伤害你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听完又被逗笑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能让他一直都挂着大大的笑脸。

“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叫我瞎子？我的眼睛是家族遗传，又被这东西搞出了问题，不能见光，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瞎了。黑爷我还用不着等着小丫头来帮，它爱怎样就怎样，我不在乎。不过，难为你还关心我。”

    我还没接话，他就又换了一个话题，弄得我转不过弯来：“哎，你和四阿公什么关系啊？这人平时杀人不眨眼的，今天竟然亲自接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而且还对你百般呵护，给那些伙计吓坏了，还以为他被上了身。”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四阿公对我和对其他人有什么区别，所以选择沉默，等着他自己绕过这个话题。

    到后面，就是我趴在他身上听着他说话，也不管是不是问句，只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那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我们走在一条小道上，由于他把我抱了起来，视野特别好。夕阳开始在天边燃烧，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像喷涌而出的一瞬间被定在了那里，气势磅礴。半边天空已经烧得滴血，另一半却还是明朗的蓝天白云，竟在中间形成了一道明显得分界线。

    从前我看见的夕阳，都是被四周残破的院墙圈住的。那道墙保了我的命，却也夺走了我的自由，再美的天空也被它裁的只剩下一小块方形，怎么望都望不到更多了。现在看这一望无际的美景，于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这种让人心悸的美好会让人有想分享的欲望，我想让抱着我的人也看一下天空，但想起了他的眼睛，就作罢了，改口道：

“太阳快落山了。”

“落就落吧，对我来说，月亮更有看头些。”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