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习习，吹散地涯内一池菡萏香气。满池莲花，在风中轻轻摇动花苞，滚落滴滴露珠，像一个个鲜妍娇媚的美人，煞是好看。
应渊正与颜淡赏花饮酒。他盯着颜淡欢喜的侧颜想，此景虽美，却远不如身边姑娘生动娇艳。这池莲花他旧时已看够了。那时他失去她后，也养了这样一池莲花，聊以花寄情。那时，他除了对着那池莲花枯站一日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空怀一腔再也无人回应的相思，黄泉碧落，无处可寄，无人可诉。那时睹花思人，只叹人面不知何处去，莲花依旧笑春风，徒留物是人非。越观花，越使他心碎折磨，寂寞癫狂，更甚迁怒于风，迁怒于人，最恨的终究是自己。
九天星斗转，人间时宿移。是一般风景，却两样心情。如今景还是此景，可身边的人竟回来了——应渊一时恍觉是梦，捏着酒杯的手指，暗暗掐紧了指腹，眼神不由地下意识追紧眼前少女明丽的脸庞反复确认。颜淡见他虽和自己坐在莲池边相对而酌，此刻却定定盯着她的脸蛋儿神游天外，忽然恶向胆边生，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便趁应渊老神不在，飞快在他额头处清脆地弹了一记。
“想什么呢？”
应渊这才吃痛回神，惊觉并非是梦。
这一下出手可真是毫不留情。他揉着额头眉心耸出一个山包，嘴里含糊抱怨着“吃的什么，手劲儿还是那么大…”却被颜淡一记眼刀飞中抓包:“……你说什么？”
应渊又暗搓搓地怂了，只苦着脸揉着伤处改口:
“……没什么，有点……疼。”
颜淡看他不似装痛，戏耍心消。难得见他如此老实吃瘪，只觉他反应实在可爱，又心疼起来，便倾身上去查看他额头伤处:“真受伤了？我也没使多大力呀，我帮你看看……”
不料应渊忽然主动抬头，迎合上来将伤处坦然展示，颜淡不设防凑得太近，两人的脸便骤然撞在了一起。应渊高挺丰俊的鼻梁堪堪擦过颜淡的鼻尖，热气吹拂到彼此唇间，引得两人均是一愣。
热度在空气中悄然地升高。
颜淡痴痴沉浸。忽见应渊明亮的眸子里升起得逞般的笑意，她来不及反应，便觉左眼睫轻微一痛。应渊笑得像个洋洋得意的顽劣孩童，眼里却盛满了快溢出来的热烈情意。只见他指尖捏着小小一根睫毛，正喜滋滋地向她展示。
“……你……”颜淡捂着眼睛哭笑不得，反应过来顿时气结:“你这小人，竟诓我来戏弄…”
应渊笑意盈盈解释:“我可不是在诓你。凡界不是有云，若是拿到神仙的睫毛许愿，便可心想事成。我既要过生辰，自然也要好好许个愿望方才圆满。心诚则灵，便借颜淡仙子睫毛一用。”
“……好个借我睫毛一用……你何时变得如此八卦？堂堂九重天上的帝君，竟也信这些凡界传说……”颜淡瞪大眼睛，腮帮子气鼓鼓地扑上去固定住应渊的头实施报复。
“……好你个‘借颜淡仙子睫毛一用’，怎的，你自己这般大一个上仙的睫毛不灵，偏生要来薅我的……我信你个鬼，我也要薅！…你别动，我也借应渊帝君睫毛用一用！上仙的睫毛，想必效果倍加灵验！”
颜淡边碎碎念边捧着应渊的头研究下手角度，应渊忙乱抵挡，被她闹得胸腔振动咯咯发笑，却挣扎失败，被颜淡硬按着狠狠拔走几根睫毛。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鬓发凌乱，仍忍不住嘴上逗她:“……这时方才记起我是帝君了，平时与我相处，也没见你有片刻恭敬过……”
“哼，刚才却不知是谁同我说，在彼此面前，并无位分、也无帝君的，我这人啊，优点就是听劝～”颜淡得意摸了摸到手的两根纤长睫毛，窃喜着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口形念念有词。
应渊见她眉眼含笑神情专注，想起前尘时，是她执意拉着他行这小小仪式。不知这世，她又许了什么心愿，这愿望里，可有与他相伴相守的期盼在？
应渊将颜淡的睫毛握在掌心，虔诚地闭上双眸。
九天诸神，幸聆吾愿。
前尘已逝，生死轮转。无论我重历此间缘由为何、要付出何种代价，惟愿时光停留在此刻，使我与颜淡的遗憾，有机会能被改写，我和她的结局，不再重蹈旧辙。
应渊戴罪己身，死亦无惧。但颜淡两世情深，深受情苦，不能再被辜负。
此生，只愿她平安喜乐、永驻欢颜。未来种种艰难险阻，情罚天刑，皆降吾身。
冬雷震震，江水为竭。山河无棱，天地为鉴。我欲与她相知相守，此生既有幸重来，绝不会再放手。
——————————
颜淡许完愿甫一睁眼，便见到应渊双手温柔环着她的头，正轻轻将一枚古朴花簪缓缓插在自己发间。
他神态专注，举动轻柔，仿佛她是一支易碎的上好瓷瓶，而他是世上最耐心的工匠，正在她身上细细雕一丛含苞欲放的花。
“此物名为沉花簪。”
应渊含笑抚她的发顶。
“此簪乃万年灵木所化，能治愈伤痛。虽然你真身本就是一株四叶菡萏，但这些时日，你终究为我损耗过多，伤及根基。往后你随时戴着这簪子，酌盈济虚，于你真身休养、仙力进阶都大有裨益。我已在簪上施法注入了我的仙力，从此这簪除了治愈疗用，危机时刻还兼攻击、破障之效。”
“你为我庆生的今日，是我万年以来度过的，最轻松自在、欢欣喜悦的一天。此簪，是你为我庆生的谢礼，更是信物。但我想，你我之间以恩论之，终究太过生分。可你为我所做种种，又实非一个‘谢’字可承。所以，刚刚……你可曾许下什么愿望？”
应渊在颜淡瞳孔的倒影里，窥见了自己翘首以望的面容。
“无论你许下的是什么心愿，我愿倾我所能为你实现，使你求仁得仁，夙愿以偿。”
因为，倘若你和我所许的愿望相同……我更要拼尽全力兑现它、守护它。颜淡，我们的愿望，只有彼此才能实现。
颜淡被应渊殷切期盼的炽热目光盯得有些慌。他眼里写满的情意她已隐约读懂，暧昧的空气里，每一阵拂来的风仿佛都是一句昭然若揭的告白。
自他解毒以来，他对她处处维护照顾、事事宠溺迁就，更放下从前他最在意的规矩法条，陪她一起任性玩闹，满足她的一切作弄，言语之中暗流涌动，呼之欲出，只欠一句开诚相见的认情。她虽不经情事，但天性聪慧，怎会不懂？只是她每每想要放心沉溺，便冥冥之中回想起他曾对她的狠心告诫。
我问你，若我有一天生了情，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会杀了我吗？
——我会杀了你。
那时他说得再坚定不过。
应渊从前明明是天条戒律最忠实的拥趸者和执行者。他曾亲手变幻出情罚之刃给她看，告诉她妙法阁的前掌事是他亲手所杀，再三告诫她不可生情。即便是他火毒垂死之时，明明早已认出了她，也始终对她若即若离。
待剜心之后，他却像变了一个人。
仿佛随时能猜中她的心思，拿捏她的情绪，处处对她有回应，句句仿佛在诉情。如同是他躯壳之下，换了一个再了解她不过的灵魂一般。可没有他一句揭晓谜底、剖心置腹的表白一锤定音，她终究不敢彻底沉沦，坦诚索爱。
“……既是诚心许愿，便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验了。”颜淡犹豫再三，还是没能鼓起勇气，说出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私心祈愿，皆是与他有关。
“……不如这愿望先欠着，待我想全了再找你兑现。眼下，我倒是有个小小心愿等你兑现，做起来易如反掌。”
“是什么？”
颜淡期待地望着应渊认真道:
“还记得吗？你曾答应我，待大战归来，你要来看我在瑶池盛宴上排演的《创世英雄传》。如今你身体也恢复了，我想再为你单独排演一场。这次你一定要来观赏，绝不能再爽约食言。”
应渊眼睛骤然一亮，喜悦之色充盈于睫。
“你还愿为我再排演一场？……好，好。此次我定做你最捧场的观众，绝不会再错过。”
“太好了！我一直想演给你看……你帮我编纂修订的那些情节，我在你奔赴战场的时候，又做了新的完善，只是你迟迟未归，未能得见，也没有看到连帝尊都为我喝彩的模样……”颜淡说到失望之处微微低下头去，片刻后又想到他的承诺，声音欢快了起来:“但现在也不晚！这次我想让你好好看一遍，还要舌灿莲花地好好为我点评才行～”
颜淡越说越兴奋，仿佛一只快乐的小蝴蝶般，翩翩在莲池前扇着翅膀转了一圈，开心地落到了神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了几荡。
“其实帝尊的夸赞我也没有那么看重，无非是为了姐姐求个恩典。比起帝尊，我更在乎你的评价，想要……你的称赞。”颜淡仰头喃喃低语，不见应渊回应，扭头瞬间却见应渊已闪现跟随而来，倾身在她身侧缓缓坐下，静静和她一起荡起了秋千。
“……我知道。没能亲眼看到你参演的这出戏，也一直是我的遗憾。”
“之前我仍目盲时，你在神树下为我描述情节，我只能尽力想象。如今你治好了我的眼睛，还肯再为我费力排演一次，颜淡，我真的……很欢喜。”
应渊轻轻捏了个法决，秋千四周忽然洋洋洒洒飘落起芬芳馥郁的繁花来。
秋千在晓风中来回缓缓飘荡，秋千上的两人肩挨着肩望着各色花瓣在阳光下徐徐飞舞，像见证了一场芳菲缤纷的初雪，又像浸在潋滟的花海波浪里一起慢慢浮荡着。
这美景让颜淡看痴了。她笑得明媚，忍不住仰着头伸出一只手去，调皮地试图捕捉几朵周遭掠过的花瓣。
颜淡玩兴正浓，忽觉掌心温热，是应渊将她挨着他的另一只手牵了起来，轻轻地和她相握，与她十指紧扣。
颜淡侧头怔愣望着应渊。
他却并不言语，只是学她，仰头将落花接在掌心，再摊开手含笑递给她。
颜淡盯着他递到眼前的清浅花瓣，感受着两人交叠双手的温度，徐徐抬眼与他对视。须臾之间，透过他的眼底，她突然了悟了自己一直想求而不敢求的答案。
佛祖拈花一笑，一念之间，已心领神会，心心相印。
何须他剖心？何须他言明？此时此刻，她是他掌心这朵逃不走的般若花，他将她拢在手里紧紧牵着，只这对视的一眼，已心照不宣。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所有的忐忑不安、所有的怀疑迷惘，已尽数被这安静汹涌的一眼、被这温暖有力的一双手悉数拂去了。
她忽地想到那句诗。
——只为拈花一笑痴，今年华发去年枝。从今一任春来去，颠倒繁华梦觉时。
倘若这一切只是一场颠倒繁华的梦，又如何？她只觉得能入此梦，实在幸甚。她想要的情，他此刻明明一直默默地在给予，又何必执着一言一语？若她实在想要确认，不留遗憾，为何又不能是自己先迈出这水到渠成的一步？
颜淡轻轻回握应渊的手，对他嫣然一笑。她接过他掌心的花，在回荡的秋千上、满天的繁花雨中，暗自在心底下定了决心。
————————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