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叫了几声,都无人理会,难得有些孩子气的人,瘪了瘪嘴,没再自讨没趣,又踉跄着向叶白衣走去。
摇摇晃晃的,像是偷喝了酒的醉猫,醉意朦胧地围着白衣剑仙走了一圈儿,半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
醉颜也酡的某人,清澈的鹿眼荡着春色,又清纯又魅惑,诱人而不自知,还一个劲儿地往白衣人跟前凑。
他眯着眼凑得很近,近得整个人都快扒到人背上去了,叶白衣僵直着身体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酒。
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居然也没有将人推开,而是放任了对方一步一步地靠近。
那醉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伸手就从叶白衣头上抓了个什么东西,从后面绕到他眼前。
“哈……我找到了。”
他像抓到什么把柄一样,兀自笑得开心极了,“你长白头发了,还说我像老娘们,明明你更像吧!”
叶白衣脸色微微一变,急忙从他手里将那缕夹杂了白发的发丝捉到了手里,看了一眼后又迅速地放开。
用一种言不由衷的轻松语气道,“几根白头发有什么了不起的,少见多怪。”
温客行迟钝了想了半天,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遂点点头,“也是,你这老怪物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长几根白头发算什么。”然后又有些好奇,“不过姓叶的,你究竟多大?”
月夜下,杯盘狼藉的亭子里,永远一身白衣,不知在祭奠谁的剑仙,声音像掺杂了于雪山下埋了千年的酒,冷冽而又沧桑。
“记不得喽!反正早就可以死了!”】
容炫不知为何竟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不祥之感,有一种什么重要的存在即将逝去,不由得喃喃地叫了一声,“师父……”
心里也有些乱,自他记事起,师父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父母一日一日老去,他一日一日长大,而师父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失去了流逝的动力。
他一直以为师父是受上天眷顾的。
可现在被视为神人一样的叶白衣,头上居然长白头发了,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
可究竟是什么,他作为弟子竟一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令他心中发慌。
天人五衰!
唯一知道内情的人狠狠地一闭眼,他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食冰饮雪,永居极寒,不沾凡间烟火,不插手世间因果,否则天人五衰不可逆。
这是修炼六合神功的代价。
所以无论哪个世界,下山应诺而来的叶白衣,其实都是为寻死而来。只是那个世界有他,所以老怪物没有放任自己死去,那么玉璧里那个世界呢?
没有心意相通的两人,未来究竟如何?老怪物,他会死吗?
温客行心下惶然,虽然明知道玉璧上那人并不是他的老怪物,但心里还是担忧不已,还是希望他能求个圆满,而非茕茕孑立一人。
可是老怪物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他看得出来,老怪物他是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那座雪山对叶白衣来说是什么,是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囚笼,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温客行在心里问,守着一座空荡荡的雪山,难道就是只是为了等那个不知道何时到来的承诺吗?
一百年,不见人间烟火,不识世间繁华,到头来应了对朋友的承诺,可是他自己呢?他为自己活过吗?
叶白衣好不容易再次将心魔暂时又压了下去,一抬头就看到温客行一双盈盈秋波里全是悲意。
心知他在担心什么,也清楚接下来是怎样的发展,心虚加上内疚,一向能言善道的长明剑仙,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只能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见他醒来,温客行也顾不得悲春伤秋,收整了心情,急忙问,“你没事了?”
“暂时没事了,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你呢!”典型的死鸭子嘴里硬。
叶白衣立即就笑了起来,这才是他认识的小崽子。
眼神一转落到白衣剑上,时隔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将其收回。
竟升起一股隔世沧桑来。
【玉璧上,温客行被赶回去睡觉,却于房间独酌。
少顷,周絮进来,温客行希望他不要死。
对于此事,周絮的态度,很微妙。
明明不过是与否,两种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偏要说得模棱两可,“尽量吧!”
温客行却十分固执,“你转过来,看着我,再说一次。”
周絮却道,“不想看,我看不得你那副假模假式的德行,挂着面具,没有半点真心诚意。”】
这话说得!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就连容炫这个大老粗也觉得,十分别扭。
温客行除了鬼主身份和自己身世之外,可从来没有瞒过周絮什么,对他也是真心真意,甚至为了救他不惜自折傲骨。
如果这都叫做假模假式的话,这世上可就真见不到真心了。
叶白衣眉眼立时漫上了层冷意。
顾湘可看不得别人说温客行半分的不好,立马就对着空间里的周絮喷了过去,才不管什么未来不未来的。
“既然看不上我哥,那你就去找真心对你的去呀!”
周絮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自从温客行收回白衣剑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
“阿湘。”温客行头痛,这小丫头怎么无论在哪里都是这性子。
“哥……”小丫头不服气,“我又没有说错,“这个人也真有意思,一方面觉得你这不好,那也不好,一方面使起人来倒也理所当然得很。怎么,欠他的吗?”
温客行神色微妙,冷笑了一下,心道可不是‘欠了他的吗?’
实在是不想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淡淡的道,“小丫头你就长嘴了,有这精力还是好好看看这玉璧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回去之后,才好帮到你主人呀!”
“对哟!”顾湘一拍脑袋,突然想起这个主人可不是那个主人。
玉璧上的主人可一点也不知道呢,万一被周絮那个混蛋骗了可怎么好?
不行,她得好好地守着主人,绝对不能让主人再上这个贼当了。
就让周絮这个大骗子有多远离多远才好。
但是她好像打不过,那怎么办?要不要去找那个像小白脸一样的前辈?
小丫头打着歪主意。
【玉璧上温客行被周絮扶上床睡觉,听着他一句,“敞开心扉,人心即鬼蜮,我的心有什么好看的?”
“看过之后,你就不当我是朋友了。”】
叶白衣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下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当什么君子呢?
【四人终于到了龙渊阁所在地,纵然机关遍地,龙孝又时不时地使点绊子,但有叶白衣这个天下第一在前面开道,竟顺利得很。
龙孝一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听得众人沉默不语,可不是嘛!
好人不得善终,恶人做尽坏事,还能生前得享侠名,死后得享尊荣。
【四人行至桥边,温客行道,“如此,便我过去吧!”
刚要提步却被叶白衣拉到了一边,“哪儿轮到你呀!我先去。”
说着上了悬桥,行至半中间,却佯装跌倒,温客行立刻担心地叫了起来,“老怪物……”
谁知对方哈哈一笑,“逗你们玩的。”
温客行安心之余忍不住骂了一句,“幼稚。”】
容炫觉得他家师父在阿行面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幼稚的事也做得出来。
岳凤儿却觉得这样挺好,要是中间没有插进一个周絮就更好了。
亲眼看到养在龙渊阁里的药人,亲耳听到龙孝承认此药人乃他所养之后,龙雀再无任何侥幸。
一想到天道所言,未来浩劫至少有一半是药人造成的,他就浑身发冷。
而这些罪孽全是他龙渊阁而起。
是龙渊阁私藏禁术,是他龙雀没有教好儿子,才造成未来那样的局面,他是个罪人。
真是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下个百八十年的油锅,都难赎其罪。
秦怀章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轻声劝慰道,“如今知道也不晚,回去之后就把那东西毁了吧!”
“我会的,那东西就不应该存在。”可是令他不解的是,既然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阻止龙孝养那玩意?
很快龙雀就知道为何了。
山洞里,形容枯槁的满头白发的老者,被穿了锁骨囚于石台之上。
一缕天光从洞顶泄下,映得他干瘦的脸惨不忍睹。
“那是……我?”龙雀想过很多种,唯一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的下场。
“这是龙孝干的?”秦怀章猜测。
叶白衣冷笑,“可不是那小畜生干的好事吗?龙雀,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龙雀怔怔地看着,没有反应,竟像是吓住了。
温客行轻轻点了一下叶白衣,示意他嘴下留情,不要再刺激那人了。
“这,这简直就是天理难容。”高崇等人虽起龌龊,但也不是那等完全没有心肝的,看到此处,也忍不住为龙雀悲哀,无不大骂做下此事的龙孝。
龙雀终于回过神来,这个在嘴毒的叶上仙嘴里得个老好人评价的男人,有些迷茫,“可是为什么?是我对他不好吗?”
在忠孝节义的教条下长大,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惨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是不是自己嫌弃他而虐待了他,所以才令对方如此仇恨于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七爷虽然不知事情始末,但看了这么多,再加上那男人天生的残疾,不难猜出是为了什么原因。
不由得心下叹息,这算不算是一场因果报应?
叶温两人也不开口,这样的事,只能他自己去看,去想,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周絮幼时也是见过龙雀的,才知,龙雀被囚此地,竟是因其不愿助龙孝拿到武库里的阴阳册,治他的先天残疾所致。】
竟是因为此,龙雀低低的笑了起来,最后捂了脸,令人看不见识他脸上的表情,只模模糊糊的听到几个字眼。
报应,报应。
众人皆尽沉默,想来可不正报应吗?
因为一个武库,兄弟反目,神医谷三杰凋零,容炫弃尸荒野。
五湖盟五子,二十年后也没能逃脱武库带来的魔咒。镜湖、丹阳先后灭门,只余一缕香火尚存,高崇撞碑而亡,就连尸体也被众人扯成了碎块。
秦怀章英年早逝,龙雀被亲生儿子折磨受辱,一囚就是几年。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含着血带着泪?
而这一切,都是他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家伙造成的。是他们放大了人性中的贪婪,是他们放出了人心中的恶鬼,他们都是罪人。
江湖上前前后后,整整二十年的灾难,甚至后来国家动荡,无数冤魂,皆是经由他们几人而起。
【叶白衣开门见山地提出要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龙雀却拒不回应。
直到一套封山剑法,令他相信了叶白衣乃容炫之师后,才松了口。
时过二十年,再次回忆起当年几人的意气风发,龙雀木然的眼里也多了一丝光彩。
“容兄弟呀!在我们心里点了一把火,把大家都给烧魔喽。他常说,什么门户之见,什么江湖规矩,都是繁文缛节
真正的武者就应该开诚布公。那几年哪,我们致力于搜集天下绝学。“
叶白衣冷笑,“一帮蠢货,那绝学不是人写的吗?抢破了头去争一本别人写的秘籍,是觉得别人长了两个脑袋,还是你们没长脑袋?别人教什么就学什么,那跟杂耍艺人训的猴有什么区别?还为此引火烧身,断送性命。”
长明剑仙一如既往地嘴毒,眼中的悲意却是骗不了人的,“还好,这小畜生自己叛出师门。要不然我,出这么一个蠢徒弟,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一通臭骂,将玉璧外那几个罪魁祸首骂得抬不起头来。
偏张成岭还在那里吭吭哧哧的问了一句,“可是,那些秘籍不都是各派先辈呕心沥血写下的吗?都是各门各派立足于世上的底气,为什么要交给别人?”
他虽然不怎么懂江湖上的事,但是想来就跟那些书香世家,代代相传的著作一样宝贵。
“傻小子,你说得对。别人的东西凭什么给个外人?你是天王老子还是怎的?”顾湘觉得这话听得舒服,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要是张成岭在她身边,说不得还要用力拍下头,以示亲近。
“我看啦,这群人都是脑子病得不轻的。看你们一个个的,也是家底丰厚的,也没见你们这些公子掌门的,散尽家财帮助那些街头上无家可归的乞丐?”
几个江湖未来的一派掌门,竟被一个小辈,一个小丫头在心口上插了一刀。
沈慎憋得脸青,硬邦邦的道,“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小丫头伶牙俐齿,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见温客行也不阻止,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反正都是大家一起用嘛!再说了银子没了还可以赚,那秘籍什么的丢了可就没了。我小丫头没文化,可也不是笨的,连这些所谓的黄白俗物你们都舍不得,那别人家的珍贵之物,凭什么就可以想拿就拿?”
这一次连沈慎也不敢说话了。
顾湘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灵活地转动了几圈,也不知这鬼灵精怪的丫头又想到了什么,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我懂了。你们这样子,是不是就像薄情司里的姐姐说的那什么,慷他什么……”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接下来那几个字是什么,立刻看向了温客行,示意他帮帮忙。
那挤眉弄眼的样子,让温客行简直没眼看。
叶白衣一边剥着桔子,往他嘴里塞了一瓣,一边好心地接口,“慷他人之慨。”
顾湘用力一拍手,“就是这个意思,你果然有文化,和主人最般配了。”
一句话说得叶白衣心情舒爽,“还是小丫头会说话。”
“那是,你也不看是跟谁学的。”很是自得的样子,惹得曹蔚宁悄悄看了那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