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不过刚十岁的少年，便生得这样……这样风华绝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嵇绍，在晋京的刑场上。
青言姐姐告诉我，行刑之人是嵇叔夜，鼎鼎有名的嵇康先生。一身风骨，是难得的贤士，三千太学生为之送行，听他抚完一曲《广陵散》，众人无一不落泪。
我混在众人间听完一曲，目光触及在人群外围的少年，不由叹息。
青言姐姐以为我为嵇先生而叹，亦哀惋：“可惜了。”
我摇摇头，不再言语，那个少年这样小便没了父亲。
我没有感受过丧亲之痛，烟雨阁的人自小无父无母，受阁主照拂，
自小便要为烟雨阁的杀手。
那一年我刚八岁。
2
烟雨阁不参与任何权势争夺，只谈交易。
三月十七，阴。有一身着不凡的贵人上门：“十万两黄金，买一条命。”
出手这样阔绰，除了天下首富之称的石崇再没有别人了。
只是，谁的命这般值钱？
“侍中嵇绍。”来人低声道，“此人不除，我财路不通。”
原来，石崇在商道上借职务之便掠财，嵇绍阻挠多次，挡了他的路，我突然想起刑场上那个眉目若山河，一身清俊之气的少年。
阁主应了这个交易，等石崇走后，问烟雨阁众人：“谁愿前去？”
其他杀手多有任务在身，除了刚回来养伤的青词、青松师兄，便只剩下我了。
“师父，让我去吧。”我道。
我刚过十六岁生辰，却已是烟雨阁杀手榜前三的杀手。而我，亦是阁主唯一的嫡传弟子。
我其实不愿杀他，但若我不去，总有人会去的。
3
我混入了东宫，成为一名舞女，烟雨阁总归是有些门路可以打点的，我会用一场献舞去往嵇绍府上。
太子妃贾南风跋扈，又爱敛财，我带了许多珍宝见她：
“奴婢倾慕嵇侍中已久，只求常伴他左右。”
太子妃一口应下，当日便安排宴席延请东宫诸人，以及侍中嵇绍也在宴请之列。太子天生智力有亏，一切尽由太子妃安排。
我对舞蹈造诣不深，但会舞剑，一支剑器舞，无人不喝彩。
曲终舞毕，太子妃缓缓开口：“青妩舞姿出众，正巧嵇侍中
少个称心的人服侍，本宫便将青妩赐予侍中。”
他显然一怔，拱手推辞：“臣不敢。”
然而哪容他拒绝，太子妃道：“怎么，莫非是本宫排的人入不了待中的眼？”
我走到嵇绍面前盈盈一拜：“奴婢青妩，愿生死追随大人。”
于是我跟着他回了嵇家。
果然是贤士，两袖清风，偌大屋子里简陋无比。
“我无心权势亦无心私情，姑娘跟着我会委屈的。”十八岁的嵇绍可真好看，“我身无长物，唯有一腔救民之心，姑娘……”
“侍奉大人左右，青妩死生无悔。”
有那么一刻，我忘了我是烟雨阁的杀手。
4
嵇绍待我是很不错的，并没有拿我当下人，与我同吃同住。
日子过去了三天，青词师兄传信问我怎么还没有动静。
“嵇绍戒备心极强，我近不了身。”我搪塞过去。其实就算我当着嵇绍的面刺他刀，他也未必会有防备。
烟雨阁的师兄终究还是找我来了：“阿妩，要不要师兄帮你？”
“师兄，我好不容易接次任务，你可别跟我抢。”我仗着师兄师姐们惯着我，勉强含糊过去。
师兄离开后我去准备了饭菜，用膳时，嵇绍问了一句：“阿妩今日怎么心神不宁的？”
“有吗？”我别开头，不与他对视，“许是没休息好吧。”
嵇绍一双星眸，实在有勾魂摄魄之能，他这样的一副好相貌，叫天下女子共慕之，天下男子共羡之。
到了晚上，嵇绍依旧为了天下写奏折，我随侍他左右。
“夜深了，你去休息吧。”他停下笔。
我摇了摇头：“无妨，我陪着大人。”
“那好，”他搁下笔，“我去休息，阿妩也快回房吧。”
5
往日我执行任务，不出五日便圆满成功，而这次，我拖了三个月，不仅是烟雨楼不时来催促，雇主也颇有微词。
三个月后，理由用尽，师父派人将我召回。
“青言姐姐，我若不告而别，岂不惹人怀疑？”我支吾，“让师父再给我点时间。”
“阿妩！”青言姐姐正色，“你往日从不会这般拖拉。”她与我一同长大，自小便护着我，如同我亲姐一般。
“都说嵇绍生得上好样貌，你不会……”
“姐姐，他是忠义之士。”我心虚道，“我不忍……”
青言姐姐大惊：“阿妩，烟雨阁的杀手怎么能有菩萨心肠？”她说的没错，烟雨阁的人，是修罗炼就的恶鬼，不该有血有肉。
“师父那边，我帮你再拖延几日，若你再下不去手，便要派出旁的杀手了，阿妩，你不要毁了自己少主之位。”
师父器重我，早已立我为少主，日后要将阁主之位传与我。
嵇绍下朝回来，亦同往日一样，眉宇紧蹙：“太子呆傻，太子妃又是妒妇，国之重任无人可担。”
我劝他：“大人何不离开官场？”
如果他不再为官，于石崇而言也不足为惧，也许便不用杀他了罢。
“阿妩，这天下若无人救，我便来救。”
6
我没能完成任务，烟雨阁又派出了青河师兄，杀手榜第六的人。
即便我是少主，但按规矩，仍是领了一百鞭。
“你何苦为了一个嵇绍这样？”青言姐姐为我上药，“今日青河便要动手了，阿妩，你保不住他的。”
我闻言一惊，挣扎起身：“我要去嵇府。”
青言姐姐忙把我按住：“阿妩你去做什么？”
“我去救他，我不能让他死。”他是忠义之士，是要救天下的贤士，不能死于非命。
“你若去了，便是与阁主为敌，阿妩，你不要命了？”
“阿姐，”我望着她，“如果以我之死，换他一命，我心甘情愿。”
原来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便足够让我对他动了心，翩翩佳公子，又是心怀天下的贤士，谁能不动心呢？
青言到底没拦住我，也没告发我。她只是抱了抱我：“阿妩，一切小心。”自小到大，我早已将她当做了亲人。
“嵇绍！”我的出现，让他惊异，他很快欣喜道：“你去了哪里？”
我来时忘记换衣裳，衣服上仍沾着血迹，嵇绍见了，立马问我：“阿妩受伤了？是怎么弄的？”
我不禁心里一暖，幸好，他是在乎的。
“你……”我不知该怎么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偏在这时，下人端了一盏茶来：“大人辛苦，茶水正温，请用茶。”
这个下人，我却觉得有些眼熟，脸上的一绺胡子更像乔装。乔装？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烟雨阁的杀手！
“不要喝！”我打落那盏茶水。
7.
青河师兄诧异地看向我，从袖中拔出剑来：“小师妹？”
我挡到嵇绍面前：“师兄，我要护他性命。”
“难道你要违抗阁主的命令？”
我侧头对嵇绍道：“你快先走，这里不用担心。”
谁知嵇绍拔出佩剑，将我拉到身后：“他要杀的人是我，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从来不知，他的武功竟这么好，寒光掠过，浮尘皆乱。
“师兄，停下来。”我取出少主令，“不许伤他。”
嵇绍已然负伤，同师兄勉强打了个平手。
“少主。”少主令是师父给我的特权，师兄果真停下来，“师妹，你要叛离烟雨阁吗？”
我声音低了几分：“师兄，替我向师父道歉。”
“我可以不做少主，但我不能让嵇绍死。”
从今往后，他的命我来护。
师兄走了，我去查看嵇绍伤势：“我去拿伤药。”
他将我一把拉住，顺势带入怀中：“阿妩，谢谢你。”
我面上一热：“可是，嵇绍，我本是烟雨阁的人，我开始是来要你性命的。”
“可是你没有，青妩是嵇家的人，只会是我的阿妩。”
8
嵇绍提出要娶我时，我有片刻犹疑。我若嫁给他，从此与师父只能是形同陌路。
可他为了天下百姓不怕得罪权贵，我又怕什么呢？
只是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还是回了一趟烟雨阁。
“阿妩，你是我亲自教大的，”师父失望道，“如今竟要叛离我？”
我说，师父对不起，阿妩如今只想护他一人。我跪下来：“师父，对不起。”
我以为师父会大发雷霆，然而并没有，他对我，是有几分师徒情分可念的：“把少主令留下，走吧。”
“从今以后，烟雨阁再无青妩，你也不再是我阁中之人了。”
我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放下少主令含泪离去。我在这里生长了十六年，如今离开，便是重头来过了。
我嫁给了侍中嵇绍。
从此，他护天下，我护着他。
不久，新帝登基，太子妃贾南风为后，朝中倾颓更甚，皇帝痴呆，大权旁落，辅政王专权，朝中尽小人。我陪着他也只安稳了两年，其实如今这世道，也不算太安稳。
9.
皇后杀了太子，引起众怒，导致八王之乱，司马伦发起宫变将皇后论罪幽禁。
从此，司马衷完全由相国等人所控。
嵇绍仍旧守着他的仁义，为天下而呼，宫宴之上，我陪他出席，有高官羞辱于他。
他愤而道：“天下危在旦夕，朝中无忠义，却是如内宫一般钩心斗角！”
司马衷倒是一眼瞧见了他，上下打量：“爱卿生得可真好看。”
回去后，为了不让他烦心，我故意打趣：“今日宴上的舞女夫君看了？是不是很水灵？”
“我只觉得当年你的一曲剑器舞谁也比不过。”他舒眉一笑。
我莞尔：“夫君只管去施行仁义，邪不压正，总会有结果的。”
石崇撤回了交易，依规矩留下五万黄金。烟雨阁也没有再派杀手，听说石崇三次设宴与嵇绍接触之后，为他的仁义所动。
他与嵇康先生一样，贤士也。
宫里传来了司马衷受困的消息，他提剑便要走。
“你一个人过去，是去送死吗？”我劝不住他，拿起佩剑和他一同前往。
10
他来不及束发，披散着头发就去了，弓箭手见了他不禁长叹：“惊为天人也！”我的嵇绍向来好看，朗朗如日月入怀。
刀光剑影中，唯他白衣胜雪，眉宇清俊。
好在，辅政王赶到下令弓箭手停了下来，挟天子以令天下，留司马衷一条命。
“阿妩，让你担心了。”他抚了抚我的脸。
方才作战时，他一直将我挡在身后，即便我武功并不差。就凭这，我这一生便认定了嵇绍，生死无悔。
“嵇绍兄，官场沉浮哪有归隐之乐？”友人劝他，“不如辞官隐居？”
他一口回绝：“我要救天下，保陛下无虞。”
“呵，今日朝上有人向那帝王说灾民之饥荒，你可知陛下说了什么？”那友人气愤，“‘何不食肉糜？’简直昏庸至极！荒唐！”
他仍旧道：“他虽天生不智，却无坏心，比起生性聪颖却一肚子误国奸计的人好多了。”
“我答应要帮他的。”
我送走了友人，只听他叹了一句：“嵇叔夜的儿子不该这般不洒脱。”
11
思宁出生后的翌年，师父去世，青言姐姐来找我：“阿妩，阁主场把少主位一直留给了你，只要你回去，你便是阁主。”
“回不去了。”我哄着思宁入睡，”我不会离开嵇绍的。”
“如今阁中谁排在杀手榜首位？”
“青词。”
我点头，青词师兄性子沉稳，为人正派，可堪重任：“让他当吧。”
“阿妩，其实我很羡慕你。”她临走时道，“有一个相守一生的夫君，能为自己活一次，真好。”
我和嵇绍在岁月流转中已做了多年夫妻。
他的心里除了天下便只有我，这就够了。
辅政王的野心越来越大，再次领兵要杀司马衷时，嵇绍执意要入宫救他。我心里隐隐有预感，他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我想自私一回。
“夫君，可不可以不去？”我带着哭腔，“我怕……”
“我若不去，谁来救他呢？”他轻声道，“阿妩，别怕，会没事的。”
我当然不会让他只身前去，转身就要去取佩剑，谁知刚进屋内，便有了门闩落锁的声音，嵇绍锁上了门。
“阿妩，如果下一世生在太平之世，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一人于世。”这是一场必死之局，他不让我陪着一起赴死，“替我活着，我爱你，阿妩……”
12.
我疯了似的狂喊：“嵇绍！你别去！”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不做什么忠臣。
等我砸碎窗棂，奔往宫中，一路闯过护卫的阻拦赶到皇帝寝宫时，已过了近半个时辰，我不敢知道如今殿内会是什么光景。
我去时，他已身中数箭，却依旧挡在晋帝面前。
天真的傻子和忠心的痴人。
“忠臣也，忽杀！忽杀！”司马衷的命令没有人听，我拨开箭矢来到嵇绍面前，接住他倒下的身子。
“你来了。”他凄然一笑，“可我……就要走了。”
有人带着救兵来了，他们突然想到留个傀儡皇帝，仍有用处。
我听着司马衷发出悲恸的哭声：“嵇卿。”
他这一生都为了“仁义”二字。从此，朝中无忠臣。
“阿妩，”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此生，既负天下亦负卿。”
他没能救得了天下，可我想对他说，你不负天下，是这世道负了你。
你也没有负我，此生遇到你，已是上天恩赐。
听说司马衷不肯换下衣袍：“此嵇侍中之血，勿去也！”
我带着他的灵柩，回了家中。
吊唁的人许多，无一不说：“果真是嵇叔夜的儿子。”
13.
青言姐姐让我回到烟雨阁：“阿妩，总比你一个人在这儿好。”
青词师兄甚至要将阁主之位还给我。
“这位子本就是你的，你比我要合适。”我一一回绝，“我只想替他守这世间，等天下太平，政治清明。”
我回去给师父上了炷香，想起幼年，师父亲自授我武功，他待我
的确很好。我自幼无父无母，早已把他当做父亲。
“你走后，少主令再没给过别人，阁主还留着你的房间。”
我何德何能，这一生有这么多真心待我的人.
遇见他们已用光了我所有的运气，哪还能与他们长长久久。
思宁如今已经长大，她很让我省心，有时候我看着她与嵇绍相似的眉眼，不禁落泪。她会抱住我：“阿娘，不哭，爹爹在天上会难过的。”
后来，改朝换代，政通人和，山清海晏，却再无嵇绍。他用自己的命，续写了《广陵散》的篇章，颂了一曲君子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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